“唉——”床内覃婴合眼苦叹,落下泪来。
第20章 二十二、
二十二、
大半晌来来回回地跑,累得哼哧带喘还没把人带回主上跟前没将事问全,堂堂内侍监掌印大总管汝忱——虽说只是个宦官,可也是王的侍郎一等的宦官——不由感到一丝自尊受挫。
诚然凥卽国现任国主乐偃是不曾责怪他的,反而耐心地听他将原委细细讲来。
当着王的近侍,仇猰所言总是仔细斟酌过的,一如早先备好的说辞,全推在母子不睦上。又给添上悍妒妄为藐视天威的恶劣品行,直将好端端的将军府搅得鸡犬不宁。更想不到母亲竟还趁自己在外野战兵演之际欺辱诰命夺权霸产,险些害得夫郎一身两命,其心实在歹毒简直枉为人母。
仇猰自知京畿重地,夜逼城门擅调亲兵,为一己之私搅得朝野内外流言纷纷人心惶惶,可谓兹事体大难辞其咎,他该当向君前自行请罪。奈何夫郎方才转危为安,故而恳请君王法外容情,宽赦他一天时间,翌日早朝他定托冠披发当殿自省。
观其人声也哑了眼也乌了,讲话瓮声瓮气但态度十分谦逊,不急不争的,倒跟平日里冷淡寡言的大将军大不相同。汝忱私心里确已偏向他九分了。唯顾虑此一番回到君前,上位之人容得容不得。
似料到汝忱有所犹豫,仇猰还薄施一礼,欲待再争取一二,孰料竟倏地呼吸一窒,仰面倒了下去。
说到仇猰昏厥一事汝忱就觉得委屈。
“可把老奴吓死了!咚的一下,什么征兆都没有,好好一人说着话呢还,直挺挺地摔下去了,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地上。哎哟,不晕也给砸晕了!”
乐偃也不无担忧:“你方才说太医如何诊断的?”
“思劳过度,心血不济!”
乐偃剔牙似的嘁了声,很是不信:“就这小子,身上背着二十一处利刃伤,腿都让箭扎穿了,还能鏖战一昼夜拒敌于边境线外十数里,跟亲娘兄弟玩儿宅门斗法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倒把他累得心力交瘁了?糊弄傻仙儿呢吧!也就你个老实巴交的软心肠会信他的!”
汝忱有些懵,小心翼翼道:“不能吧?”
“哼,你还是不了解他!能指挥三军的护国大将,你以为他就是个蛮子?突然跑来跟孤奏请野外实战操演,拉着三千精锐跑到一千里外的岳州去假模假式扎了个大营,整整两个月没上过朝,你以为他真是练兵去了?练兵他挑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时节,寒地作战,除非他想越境去打妖族的大本营望月峰;练兵他不给孤递详细的呈表列明日程、阵型和目的;练兵他消息这么快,午后出的事,百多号人半夜就能赶回来。他哪里是想不到?分明是做了个套儿等人钻!”
汝忱是真糊涂了,表情有些呆,脑子里狠狠转了两圈,仍是狐疑:“可老奴瞧着,大将军确实脸色青白,嘴都泛紫了。”
乐偃眼角一跳,颇感意外:“当真?”
“就在眼门前儿,瞧得真真的。那柘桓打内院奔出来,到近前一看,话都不敢说了,板着个脸,还不叫人随意搬动大将军,就地那么躺着,扎针揉穴。唉哟,总之老奴看着心惊肉跳的,好半天人才缓过来!可也没醒。”
边上女侍长丹若听糊涂了:“怎么缓过来了又说没醒呢?那究竟是缓没缓过来?”
汝忱赶得急说得也急,大冷天里硬是出了一脑门汗,顾自捏住袖口蹭了蹭额头,回答道:“是这样,将军摔下去那一瞬,有些闭气,就俗话说的摔闷了,不喘气,所以嘴才憋紫了。你想想多悬?得亏柘桓在,懂这个,想办法先给他把那口气吊住。这呼吸有了,脉也强了,可不就是缓过来了!不过大约真磕着头了,晕晕乎乎的,没睁眼,到了让人背回屋里去的。老奴一想留着也没用啊!便赶紧回来跟王上禀报一二。”
说完自己也长长地喘了口气,显是累得不轻。
主从三人一向融洽,私下独处便少规矩,趁着君王有所思虑,丹若就手给汝忱递了杯温水叫他润润嗓子,稍事歇息。
汝忱当真渴了,端起杯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尚嫌不够,拿眼色差遣女侍再给添满。
丹若好笑地又给他倒了杯,还比着口型问他:“甜不甜?”
汝忱牛饮一般仍就仰头一口喝干,嘴不对心地敷衍一句:“甜甜甜!”
“哼,孤都没来得及喝上几口呢,敢说不甜?”
汝忱恍惚察觉一丝蹊跷,瞧瞧空杯底再望望那只精巧的青瓷茶壶,猛然间意识到:“这,这不是王后殿里那只……哎呦,老奴该死,老奴惶恐!”
他声声告罪,两手捧着茶杯径直跪下了。
上位之人睨了他一眼,嘴角边泛起一抹促狭,给丹若递了个眼色。女侍会意,掩口笑了笑,俯身搀了把汝忱,告诉他:“你确想得美,咱王后主子的香凝雪还能留到放凉了剩个茶底子?你看主上不把渣子都抠干净了!”
本是打趣儿老内侍,顺带也将君王给揶揄了,女侍讲话着实大胆。
果然乐偃眼角又一跳,哼笑一声:“打量有卉恂撑腰,孤奈何不得你们了?”
丹若古灵精怪地吐了吐舌头,给王福了一礼:“奴婢不敢!奴婢实在馋那茶露,喝不着,心里头泛酸呢!哎哟,卉主子总是向着王上,好东西才不舍得打赏我们,可叫我们这些个孤家寡人抓心挠肝眼红死了!”
乐偃撇着嘴,眼角却掩不住的得意,显是对这番绕着圈夸他们君后恩爱的好话很是受用。
而汝忱也跟着开始往自己嘴上抹蜜:“唉,这敢情好,空欢喜!到了喝个刷壶水。嗳,那也得分什么壶!咱卉主子煎茶的手艺确是天下独一,喝一口齿颊留香,光这空壶能余三天的甘,灌水进去即成淳露,人间极品也!”
这下乐偃笑得嘴快咧到耳下了,露着一口大白牙,眉飞色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捡着金元宝了。不过身为一国之君,金元宝他恐也不甚稀罕,纵使千金都不换,唯有他心尖上的好王后亲王后。
岔出正题外逗乐一场,思绪也绕过一匝来,乐偃琢磨清楚了,吩咐汝忱:“回头去叫人到太医院领了那支芝草送去将军府。就说王后听闻诰命病况危急,甚为挂念。顺便问问仇猰病得如何,明日朝会来不了也不必勉强,孤准他告假。”
君王上意无须过度揣摩,底下人照做便是,汝忱自是恭顺领命。
“还有,仇猰跟孤请准练兵实操的事,孤答应他瞒着朝野,便继续瞒着。尤其是这几日。”
琢磨他话外之意,丹若也不无忧色:“主上是怕将军这一病,唯恐……”
乐偃眯了眯眼:“唯恐,唯恐不!”
丹若与汝忱相视一眼,脸上笑意完全褪去了。
第21章 二十三、
二十三、
覃婴很难贴切地描绘自己此刻的心境。
原以为恐惧憎厌早已将自己的善良恻隐消磨殆尽,变得麻木淡漠。可面对仇猰,什么情绪都不再流露一声不响躺在床内恹恹睡着的仇猰,他居然只是觉得不安。
怕他醒过来,更想他醒过来,不欲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猝然地离开。
覃婴不以为自己对仇猰生出了情愫。这是一种远非情爱可以归结的复杂人性。至今的人生里,这世上待他最凶恶最残酷的,与待他最体贴最呵护的,都是仇猰。覃婴从来没有认清过这个人的真实和虚伪,一如现在,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自私地寻求傍靠,抑或本性里的良善使然,促使他独自下床来到偏室,悄悄地看一看仇猰。
前一日浑浑噩噩间听见的话总是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脑海里一遍遍搜索追寻,想可能令仇猰恐惧的根源,想尚留存在记忆中过往每一次的萍水相逢,想自己是否遗忘了辜负了重要的承诺。然而他什么都没想起,想不明白。
宫里又派过人来,君主赐下了芝草,却不是给仇猰的。就连君主都晓得用怎样的方式最是笼络这人的忠心,利大于弊,那便宁愿宠出一个嚣张跋扈的权臣来换将军武威江山稳固。由此带来的所有恩赏都不过是爱屋及乌,甚至是拐着弯地讨好。只要仇猰不结新欢,自己便是他幌幌荣誉下的一只珍兽,被向所有人展示,同时也接受一切蜂拥而至的赞美与拥护。
他该如何?
他能如何?
伤口和小腹不时隐隐作痛,让覃婴的每一步挪动都显得艰难。可他还是屏退了下人,连矜墨都遣了出去,一个人慢慢地蹭到了床边,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个人。
彼此都不算年轻了,自己且长他两岁,江湖飘航,如若未曾遭遇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强掳强娶,攒下点积蓄大约够支付几年茶楼的租钱,能定定心心在有顶有瓦的园子里卖艺了。或许还能跟师父一样,像像样样收几个徒弟,组个班子,穷苦人拉扯穷苦人,高低有口饭吃。
如今倒是衣食无忧人前显贵,没了自由但不再漂泊,内心羞辱但养尊处优,得失之间似乎还是他攀上高枝获利匪浅了。那又因何不愿不快不得解脱?
究竟是自己不识好歹,还是世人对是非曲直的判断太过功利背德?
覃婴只觉得好难,身苦心也苦,叹息着莫不如昨日里同婆母争个鱼死网破,便叫他们母子闹去斗去情义纠缠去,再不需他爱恨里煎熬,干干净净。
“怎又哭了?”
乍然的人声让覃婴一时错愕,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仇猰,泪兀自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