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仇猰古怪地笑了下,“八岁遭弃,二十岁为牙将,二十二随王伴驾,二十五岁勤王诛逆逼宫太后削除外戚一夕登极,二十一年人世一遭,我生我死我得我失,皆是我命该如此吗?”
声声低诉骤转疾风,仇猰猛地提起钉入地砖的重剑,当空横扫,剑气罡戾直将院中奴仆斩倒一片,或断发或割面,纷纷掩面惨呼。
仇猰曳剑而来,步步逼向蔺氏,眼底布满狂澜:“我命如此,你命奈何?”
蔺氏怕了,真的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够爽了。
第18章 二十、
二十、
切口整齐的头颅在地上咕溜溜滚了几圈,恰停在黎嬷嬷脚前。
她已失神迷离,嘴角往下滴着涎水,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熟悉的但已不再生动的芳姑。
“害我子嗣,辱我夫郎,悖主犯上,死有余辜!她死你活,因为幼时你抱过我,因为那年你自请留守家园九死一生保住了祖宅,因为你一生所亲所敬皆只她一人,堪得一个忠字。”
言罢还身,一步一步踏过尸身踏过血,踏过失魂落魄抱椅摔倒的母亲,走回到灯火葳蕤的檐下,归剑入鞘,掸袖披衣。
“夜已深,哥哥想必很累了。荷风苑在宅子的另一边,有些远,胜在清静,已着人收拾好了。暂且委屈哥哥和姮玥在那里将就一晚,可好?”
姮玥头回见着这般肃杀残酷的场面,饶是经年积怨深深,到底是怕的。挽着父亲强自定了定神,偏过脸去不再看那方的血腥惨淡,用力点头,说道:“二叔哪里话来?难得同爹爹团圆一晤,是侄女叨扰了!”
仇翾吓得一言不发,六神无主。
仇猰看看姮玥又看看他,忽自斗篷下伸过手来将兄长的手握一握,沉声道:“这是我给哥哥的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能活得自在,开心!”
仇翾唇抖睫颤,眼泪流淌下来,人生七情心内五味,不知从而说起如何理清。
“我,我想休妻,妾也一并放出去。”
“她们做过恶犯了错?”
“没有!”
“你移情别恋了?”
“不,我本也不曾中意她们,谈不上移情。不是,我不曾喜欢别的女子!”
“那为什么要让她们代替母亲承受你的迁怒呢?”
仇翾哑然。
“你想让那一双儿女也同姮玥一样失去母亲?”
仇翾一惊,不由得望向身边爱女。
姮玥眼红红的,努力笑了下:“爹爹,莫一错再错了,珍惜眼前人吧!”
仇翾遮眼捂面,只道惭愧。
在仇猰看来,半生母子半生的恩怨都已并入方才挥斩而出的一剑,死的死,弃的弃,随风归于过往了。此后行出的每一步都是孑然独闯,走进他所向往的亲与爱,是他渴望的“家”。
他走了。走得无所牵挂又心有牵挂,牵挂在前方,无须回头顾盼!
屠兕取一方白衾亲手盖上了芳姑的尸身,余人统统绑了押往后院静待发落,唯剩下蔺氏同半疯癫的黎嬷嬷跌坐在撤了火把的昏暗院中,屋内的灯火还盛,却莫名显得冷冷戚戚。
“为什么?”蔺氏突然开口痴喃,“为什么他肯为一个卑贱的琴师做到这般地步?小时候,他明明很乖,很听话的!”
屠兕好意上前将她扶起,季貉不甚放心,开言叫住他。屠兕抬头笑了下,示意无妨。他问兵卒要来一领棉斗篷妥帖搭在蔺氏肩头,搀扶她往檐下走去。
两人走得很慢,他说得也很低缓:“因为后来,他独自走向江边的那日,后来,船还是来了。一艘商船,船主大善,不顾危险搭救难民渡河。偏偏天意弄人,遇上大风暴,刮断了桅,船身翻覆。备用的逃生小舟乘不下了,他抱着块破木船板在江上漂了一天一夜,命不该绝,为水贼的船所救。而他之所以能撑过一天一夜,是因为小舟上有个孩子一直牵着他手让他好随舟拖行,还喂他米糖吃。
“有人骂那孩子,打他,威胁要将他也扔进江里。他就把包米糖的油纸包伸到舟外放在仇猰的木板上,将他推开一些,反过来威胁他们放过仇猰来换仅有的那几块米糖。他们同意了。他便把垂在江水里的手提上来,原来啊,他手腕上绑着带子咧!是琴囊束口的抽带。另一端缠着仇猰。
“水贼也是流民落草,救了人载回水寨,女的留下男的杀光,十岁以下的小孩子就统统撵出去。那孩子为师父求情,宁愿代死。水贼笑话他,没放了他师父,还把他也留下了,说细皮嫩肉的,将就玩儿玩儿。结果半夜里,仇猰一个人摸回去了。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说跟杀畜生差不多。他见过村里头杀鸡宰羊,一刀对着心窝子捅进去,或者抹脖子,特别利索,连声儿都不会有。水贼们想不到去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敢趁夜逞凶,猝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一路杀了进去。他没有刀,逃难路上捡的一枝断箭,箭头磨一磨绑一绑,还挺趁手。
“他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水贼,就只顾着杀人找人,把水牢里所有人都放了。那些女孩子身上还趴着喝醉了的水贼,仇猰也一并杀了。有人尖叫大哭,惊了水贼,一群人逃的逃,反抗的反抗,他看见那孩子被师父拖着一起跑出去了。最后他也跑了出来,但再没有找见过那孩子。就记得,那孩子脸上有块黑黑圆圆的疤,跟胎记似的。”
蔺氏听得两眼发怔,脸上一时哭一时笑,神志恍惚。
隔着一道门槛,屠兕立在外头礼貌地朝蔺氏欠一欠身,离去前最后一言:“所以小郎君是他的命,害小郎君便是要他的命,今夜,您第三次抛弃了他!”
屋前空荡荡的,兵卒们全撤到了院外,此地仅余一名疯妇陪着蔺氏,听院中寒风拨弄枝叶奏起萧瑟的冬音,无比孤冷。
“是我抛弃了他……呵,对,是我,是我先抛弃了他!是我不要他了,是我,都是我呀……呵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这章这么短吧!诶嘿~(嘿你个头哦)
第19章 二十一、
二十一、
屋外的阳光已经升起很久了,甚至显得刺眼,暖暖地铺在被冷风关照过的青瓦上,明快干净。
可谁也不出来迎接这灿烂。屋内静悄悄的,能清晰听见沉沉的呼吸声。每个人的节奏都不同,此起彼落,透着疲惫过后的酣然,令人不忍心去打扰。
矜墨横卧在罗汉床的外沿,头枕着妃媂的双腿,姿势看起来有些别扭,但不碍着她熟睡。妃媂本还支着脑袋冲盹儿,到底扛不过睡意隆盛,终于伏在榻桌上也睡去了。柘桓一人霸着圆桌,双臂拢个圈,脸埋进臂窝里蒙头大睡。
罗汉床边上摆有一张摇篮床,初生婴儿盖着小被,兀自睡得香甜。
内室中便只有仇猰独自守着昏睡的覃婴。
他十分专注,时而取湿纱布与覃婴沾一沾干涸的唇。更多时候就只是坐在床沿儿,盯着那人的脸痴痴地看。看过一刻一时一夜,能看一辈子。
许是觉到唇上有温水湿润,覃婴浑噩间忍不住蠕了蠕嘴,贪婪地吸食那一点点甘甜。
他实在渴极了,咽喉里燥得生疼。身上也热,只想将手甩出被子去。却不得逞。有一股力量把他的手牢牢握着,一再地放回到被下。那手温温的,有些粗,但动作很柔,拿捏着分寸,并未把他攥疼弄伤了。
睑上蒙着的黑暗渐渐消散,依稀有光透进来,覃婴猜想天该亮了。
天亮了,痛苦过去了,能见着孩子。
孩子——
覃婴张开了眼睛,下意识寻找。视线犹显模糊,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顶上熟悉的帷帐,还有面前熟悉的人。
“认得我?”
覃婴微弱的点了下头。
“身上哪里疼吗?”
覃婴又微弱的摇一摇头。
“渴?”
覃婴再点头。
仇猰手上提一只细嘴小铜壶,贴着覃婴嘴角倾一倾,小心地喂进半小口,嘱咐他:“先别急着咽,含一含,慢一点,抿着喝。”
覃婴听话照做了。
“你失血太多会觉得渴,但不宜过多饮水,身子吃不消,极易厥死过去。”仇猰说着又给喂了半小口水,才狠狠心将铜壶放下了,捉那方沾湿的纱布与覃婴盖一盖唇,“一会儿吃了补血的药丸再睡吧!”
他嗓音听着也干哑得厉害,眼底有圈明显的暗影,下颚的青茬儿都冒头了,显得憔悴。
覃婴不由得想问:“什么时辰了?”
仇猰撇过头去望了眼窗户,含混道:“过巳时了吧!”
覃婴便也偏转脸虚弱地张望了下,看见窗合着,有光,但辨不出早晚。
“哪一天的巳时?”
仇猰蹙了蹙眉,神情有些钝,咕哝一声:“才一晚上?”
覃婴被下的手动了动,慢慢放到自己腹部,轻轻按一按,始信了。
“孩子好吗?”
闻言,仇猰居然显得不快,瓮声道:“大的小的?”
覃婴脑子转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意所指,情急之下撑起身,口中迫切:“獬儿呢?獬儿在哪儿?”
仇猰径直将他按倒回去,竖起手指嘘了声。
覃婴不解。
“都睡着!”
覃婴不太确定他说的“都”是指矜墨等人,还是包括孩子们。
仇猰似困倦,不自觉捏了捏眼角,话音低得声儿都快发不出来了:“折腾一晚上,我把底下人都赶在外间打会儿瞌睡。老大跟芫嫂睡在隔壁,小的在外间摇篮床里,矜墨喂过了,正睡着。回头儿兕翁会再去寻个合适的乳娘回来。一切都好,你不用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