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猰抬睑,冷冷逼视:“头一件,羞辱诰命害我子嗣,物证人证皆在,罪名坐实,我随时可以奏请王上在仇氏宗族内夺你氏籍断绝母子,然后名正言顺地用国法办你。律法,你学过吗?”
蔺氏噎住,强装镇定,一言不发。
“本朝律,戕害一品命妇、谋杀贵族再加残虐幼儿,你跟你身边这些没长脑子的贱奴才最轻的斩监侯,最重的,凌迟,夷三族。”
蔺氏双眼瞪得老大,那些跟随她入京的佣仆也一个个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仇猰哼笑,歪着头,眼中少有怜悯:“真可怜!早劝你学学大嫂无事多识字多读书,少跟着婆姨们琢磨那些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腌臜事,免得——啊,忘了,大嫂死了!知书识礼循规蹈矩,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可成天挨骂受罚,连觉都睡不安生。年轻轻的,悬梁自尽了。那时候,你是不是也恨不得让祖母偿命啊,姮玥?”
蔺氏慌忙回过头去在人群中找寻。
“祖母是找我吗?”清泠话音就在近旁,蔺氏吓得几乎自座椅上跌下去,满目惊恐。少女双手交叉垂在身前,神情淡漠地站在她椅后。
“我一直就站在这里,像我每天做的那样,毫无掩饰地出现在祖母身边。花厅是我打扫的,芝兰苑的花是我浇灌的,可惜未到花期,棠棣花还不得盛开。记得吗?娘亲最爱棠棣花,她教我念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尔家室,乐尔妻帑。”
念一句退一步,直退到仇猰身边,眼中覆满哀恸:“妻子好合?乐尔妻帑?可爹娶了别人了,我也不得不被舅父接回外祖家方得过活。犹记得那日,娘亲说她很累,叫我自己去玩,她想睡会儿,就一会儿……”
眼泪落下,思念却放不下。
“不过七年。七年!二叔来外祖家时一眼就在表姐妹中间将我认了出来,说我像极了娘亲。祖母却不认得我了。我见二叔统共三次,他寻亲认祖,那年我两岁,什么都不记得;他加官进爵,那年我四岁,仍旧记得不清;最后一次,这一次,我十六岁,他说,我可以回家了。不是那间冰冷冷的旧宅院,而是回仇家,新的仇家。他问我愿意继续认他是二叔吗?”少女垂眸看着仇猰,吸吸鼻子,依依地唤,“二叔,您是我二叔,从前,以后,都是!”
仇猰反叹了声:“我找你,不是为帮你,而是帮我自己。”
姮玥点点头:“侄女明白!但外祖父说过,他不敢去告,也告不赢,皆因您是大将军,一人之下的大将军。没有哪个小官小吏敢审仇府的家务事,在那片古城村落里,您的名字就是祖母和爹爹的免死金牌。我一直以为这些事是您默许的,今日您做给我看了,不是的,他们是错的。我只要您不是,只要您说他们是错的!”
仇猰颔首:“那还要将姓改回来吗?”
姮玥摇头:“不改回来,还能叫您二叔吗?”
仇猰微微笑了下:“仇玥是你,姮玥也是你,你便是你,认亲又不是认名字。”
姮玥也笑:“二叔!”
“接下来,你准备去告吗?”
“不用了!我想二叔应该已经准备了更好的手段替叔夫主持公道。”
仇猰又含义不明地牵了牵嘴角:“如若所有人都似你这般明白我是谁,我能做到什么地步,我确是省心了。可惜!”
说可惜却未可惜,支颐托腮兴致盎然,指尖叩着扶手,笃、笃、笃——
倏来脚步声急,奔跑着入得院中,见仇猰扑地就拜,口中高呼:“二弟且慢动手,且慢动手!”
蔺氏霍然起身,不肯置信:“翾儿,你来作甚?”
仇翾尽是伏着,未答一言。
仇猰恶意地笑着,告诉她:“来求我高抬贵手,少设几间粥厂,少征仇记米行的米。哦,对,多谢老夫人捐赠体己,扩充粮资!”
屠兕咯咯笑:“将军又糊涂了,自家的米哪须得买?说用不就用了么?”
“是吗?那那些钱?”
“买了别家米行的虫米兑在粥米里,被监察御史逮个正着,已准备具折上奏,借机告将军纵容家眷贪腐中饱私囊。完喽,大将军要在朝上被当殿参一本,总算是该树倒猢狲散了!”
仇猰望向蔺氏:“谁是树?谁是猢狲呢?”
蔺氏既怒且惊,面无人色,心彻底凉了。
第17章 十九、
十九、
七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了,姮玥并非没有幻想过父女重逢的场面,或怨或怒,或冷漠或珍惜,矛盾重重,好坏种种,却独独不是今夜这般难堪难为的。
父在下卑微地恳求,全不曾留意到自己所跪拜的人身边还立着一个至亲,被他抛弃的至亲。
火光灼灼,照得虽清楚,但难显颜色,姮玥不由得想父亲几岁了,三十六?三十七?正当壮年,头上似乎仍是黑多白少,但发隙间瞧着稀疏。他未肯抬头,叫人看不清他面容如何。姮玥却突然有些怕见他了。
而仇猰仿佛要逼她面对一般,对仇翾说:“大哥还是起来吧!长幼有序,我怕折寿!”
仇翾仅直了直身,仍旧跪在地上,一脸惭愧:“我本无面目见你,无奈家中老小还……”他倏结舌忘言,两眼直愣愣望着姮玥,“阿甜,是阿甜吗?”
姮玥泪珠儿汹涌,犹豫再三,终耐不过思亲情切,上前俯身一挽,泣道:“爹爹安好?”
仇翾抱住女儿嚎啕大哭,口中直念:“爹对不住你们啊,对不住你们!”
父女相拥唯闻哀戚,好不可怜。
屠兕很是动容,不由得看向仇猰寻一个示下。仇猰懒洋洋递过一抹眼色,屠兕会意,便上前同姮玥一道将仇翾搀起,笑呵呵道:“难得一家团圆,该高兴不是?大伯老爷可不敢这么哭,喜气都冲没了。侄小姐也是头回来,快快,屋里坐会儿叙叙。家里乱糟糟,礼数不周,二位先担待一宿,这厢立马就得了。回头儿让后厨大师傅给主子们煮热乎的宵夜垫饥啊!”
仇翾连连推拒,牵着女儿还向仇猰讨情:“二弟最后宽容我一次!回去我立即将该补的补上,该退的退了,不再做那些欺行霸市的勾当。母亲我也领回去,决不再叫她踏入京城搅扰到你同弟婿,圈她在家本本分分安度晚年。如此可好啊,二弟?”
仇猰斜斜搭靠在扶手上,半低着头,背光的脸上喜怒不明,兀自沉默。
仇翾情急又将拜他,被姮玥和屠兕双双劝阻,好言请他暂离,他总是不放心不肯就范。三人僵持不下,蔺氏倒是坐不住了,气得扬手一指,恨声唾骂:“呸,六亲不认的畜生玩意儿!我怎偏生你这么个白眼儿狼,胳膊肘朝外拐祸害起自家人?放赈的粥米里掺孬货,作死拉垫背,我看你能落什么好?”
仇猰抬睑黠笑,才想开言回上几句,仇翾抢在他头里发了难。
“你能不能闭上嘴消停消停?”仇翾喊得音都破了,两眼充血。
蔺氏愣住,不肯置信:“你、你……”
仇翾气得身抖臂颤,既忿且哀:“你以为这里还是一家一族有钱就能作威作福的乡下土村吗?你以为大将军府跟那些成日里就只会议论嚼舌挑拨离间为几亩田地打得六亲不认世仇三代的宅门小院一样吗?你以为承袭爵禄就是老子死了儿顶上哥哥死了归弟弟的便宜事吗?大将军,朝廷一品,一品,县官老爷才七品,范家老三捐个通判才九品。一比七大,比九更大,一最大!你是一品武将的生母,所以那些人才来巴结你奉承你,不是靠你钻营算计来的,全是因为二弟坐在这个位子上,是这座将军府的主人。凭你什么都不会有,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不是!”
蔺氏被骂得踉跄跌退,呼吸都闭住,眼直往上吊,一口气无论如何下不来。
仇猰仍不作罢,似半生的积累一朝宣泄,声泪俱下:“把我夫妻害得这般,你是不是好得意?便以为跟谁都可以来这一套,所有人就该顺着你任你摆布?可你要知道,我听你的话不是我怕你啊!是我怕这世间的伦常怕人言可畏,因为你是我娘!
“从前我以为你就是坏,是刁钻刻薄,二弟做官了,我才觉得你大约是有些糊涂。但今天我明白了,你不是坏也不是糊涂,你是疯啦,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疯啦!
“够了吗,啊?你害人害够了没有?看看我,我们一家,你睁开眼看清楚啊,我们被你害成什么样了?你还要害我们到几时?同归于尽吗?我现在就陪你去死,一起去死,黄泉地狱我伺候着你,成吗?”
仇翾哭得虚脱,站立不住,徐徐歪坐到了地上。姮玥也跪在他身边,扶着他,陪他一道落泪,一道思念。
“就真的只是她一人把那个家搞成这样的吗?”凛冽话音自檐下幽幽飘落,仇猰站了起来,负手迈入檐外的火光里,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很慢,“你自己承认,往昔对她听之任之逆来顺受全因为爱惜孝子的名声。但你对名声的爱惜超过了情理的公正,不分是非地盲从,便称不上是爱惜,不过是另一种的自私,自保,以及,自我满足。”
他行至姮玥跟前,俯身递过一方绢帕,复看向兄长,眸色很沉:“你不敢挺身维护妻女,只因为你没有真的失去过自己所在乎的,无论是人还是地位声名。而我同你的区别就在于,我死过,很多很多次。我知道什么是死,也明白活着我想要的是什么。因此我拼了命地活下来,活下来得到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