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此时此刻他须得不动声色,且听听蔺氏有何意图。
蔺氏倒也不紧不慢,先给了屠兕一份礼遇,请他同坐,吩咐看茶。
屠兕焉敢放肆?声声惶恐,连连推拒,一揖到了底。
蔺氏嗬嗬笑,叫他莫张皇,摆摆手,将左右都遣了出去,光留下个黎嬷嬷陪在一旁。待人走完了,她又一抬手让了让茶,跟屠兕开诚布公:“我就想问个准信儿。”
屠兕两手端着茶盏,仍旧站立在前,恭恭敬敬道:“不知太夫人想知道什么?”
“关于边关的战事,你不可能丁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吧?”
“老朽未在官署供职,哪能晓得朝廷上的事?”
“还想敷衍我!京城最多的就是官,你是不当官,别的官你一概不认识?你们各府的下人也一概无攀交?茶馆儿嚼碟子花生米都能真真地听三分天下事,你们轿门对后门耳朵对嘴巴的,知道的能比茶客少?”
屠兕不说好也不说错,捧着茶尽是赔笑。
蔺氏给黎嬷嬷使了个眼色,仆妇会意,转进内室中捧了只匣子出来搁在榻桌上。蔺氏手按着匣盖正了正面色,认真道:“问你战况其实就是问二小子的生死,问一问他出没出兵,能不能回来。想必他同你讲过,我前半生也经过大风大浪,生就副硬心肠,死了的人我没心思哭丧去,我只管活的,我要活。二小子官儿做得大不假,可咱家祖上没富贵,全从他这辈儿上论。他活着才是祖是宗,他死了我们全打回原型,做平头百姓去!”
听到这里,屠兕插了句嘴:“不会不会,小郎君有诰封的,小公子还能袭爵呢!”
蔺氏一瞪眼:“那贱人的诰封不是我的,儿子袭爵也得降一级,袭爵不袭号,荫不到父母兄弟,有什么用?”
这话屠兕便懂了,低头看看手里的茶,无声笑起来:“那依太夫人之意,将军回来好还是不回来好?”
似未料到屠兕这般凌厉尖锐,一语点破,令她事先编排的措辞全都白费,更把她企图包裹住的最后一丝母性撕扯下来,还原她最根本的嫉与贪。
哗啦——
匣盖被掀了开来,扬手一翻,倾了一案的金光。
“帮我成为这座将军府的当家人,要多少你随口开!”
屠兕被满桌子的金条金叶翡翠玛瑙照得眼底辉煌,克制着笑容,提醒蔺氏:“未必就打,未必就成仁!”
蔺氏破釜沉舟:“先换了人手。”
屠兕恍然:“小郎君活不成了。”
“那得看二小子几时回来。回来早,我另做计较;回来晚,我送贱人一尸两命;不回来,哼,一家四口下头团圆也算得齐整!”
屠兕一诧:“小公子可是将军嫡子?”
蔺氏出言狠辣:“嗣子过继,将门怎会无后?”
屠兕不由心头一凛,牵唇讥笑:“太夫人的手段老朽自愧弗如!”
蔺氏也笑,再问:“你的决定?”
屠兕沉吟片刻,却摇头讪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向着蔺氏谦谦一拜:“老朽无功不受禄!”
蔺氏眸光陡寒。
“将军慈悲,自设粥厂广济贫民,太夫人此番又捐体己,实乃当世楷模!”
蔺氏眼中寒芒褪去,笑逐颜开,唤黎嬷嬷:“你亲自送过去吧!”
黎嬷嬷领会,收拾了金货抱起匣子。屠兕再次施礼,欲待退出去。
忽听蔺氏阴阳怪气地抛来一句:“兕翁的算盘经,老身也是自愧弗如!”
屠兕眯着眼笑得似个佛菩萨。
或是多心,矜墨恍惚感觉府中多了不少新面孔。初初还只前院里的杂役补了一批,近两日居然连管家身边跟随的小厮都瞧着眼生。矜墨记着屠兕前番言语中的暗示,便没敢当着人面直接询问。
午时佣人送来了餐饭,矜墨打量几人里头又夹着生面孔,故作攀谈:“小招怎么没来?病着了?”
来的是个胖墩墩的少年,讲话直头直脑的:“小招是谁?”
矜墨蹙了蹙眉,仍耐着性子好声道:“你替了他的差,竟不识得他?”
少年顾自手脚麻利地摆好了饭菜,却是未作理睬。边上同来的仆妇忙将少年拉扯到身旁,摁着他给矜墨鞠了一躬,笑容讨好:“姑娘莫跟这愣小子一般见识!他才来,替小招的。那孩子毛手毛脚,好几次打坏东西,大师傅嫌弃得紧,跟管家翁没少抱怨,便叫打发回家了。”
矜墨点点头,似是恍然,又看看胖少年,好奇道:“那他是?”
“哦,他叫阿陈,是二师傅连襟家的侄子。”
“刚出来做工?”
“是的吧!嗨,乡下孩子没啥见识,一点规矩都不懂,给姑娘惹气了!”
矜墨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婶子哪里话?各自都是做下人的,讲什么气不气,只记得千万勿要冲撞了主子们。也是婶子辛苦,总归劳烦你费点心多带着些,教他好好做事便就是了。”
仆妇满脸堆笑:“姑娘真是好性子,不与我们这些做粗活的计较,谢你来不及哟!这蠹头,”她顺手在少年脑袋上刮了一巴掌,“还不快谢过姑娘?”
少年吃疼瑟缩了一下,居然回嘴:“我又没讲什么!”
仆妇怒瞪眼。
矜墨还将她拦阻,挽着笑脸打了个圆场:“罢了罢了!孩子确实没讲什么,越管教他反而越不明白。回吧,缓过劲儿来兴许自己就想通了!”
仆妇连连称是,拉着少年转出了院门。
此间喧杂一时消湮,恍听得沉缓的脚步声渐近,矜墨回过头去,见芫娘搀着覃婴慢悠悠自内边行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孕有八月,覃婴的肚腹隆盛,走路一摇一晃,连在桌旁坐下来都显得迟钝吃力。矜墨总是忧心过度,微有些嗔怪:“小郎君唤我一声便是,怎还出来了?”
覃婴扶着后腰笑容温宁:“老是不动也不好。”
“可柘医官说……”
“人家可没说不能下地走路。”
矜墨被堵了一句,没话找回,孩子气地嘟起嘴,蹲下身查看覃婴的脚。果然脚肿掌厚,鞋面撑得紧,脚趾已顶着鞋头了。矜墨轻柔地将鞋脱下,替覃婴揉了揉肿胀的足弓。
覃婴动作不便,稍稍把脚往回收了下,笑道:“哪有在饭桌旁脱鞋露脚的?不像话!”
矜墨也笑了出来,抬起头回道:“小公子还总趁人用饭时候尿裤子呢,成何体统?”
芫娘咯咯直笑,故意拿手扇风:“哎呀哎呀,这屋里好大的味儿!”
三人说笑逗乐,一时间略去了尊卑,很是其乐融融。
趁着矜墨洗手、芫娘添饭的工夫,覃婴状似无意问道:“来新人了?”
矜墨显得轻松:“嗳,后厨房的小招被撵回去了!”
覃婴点点头:“替他说话的是谁呀?”
矜墨夹菜的手顿了顿,倏然无言。
芫娘左右打量二人面色,心下忐忑,不敢轻易开腔说话。
俄而,便听覃婴长长地叹了声:“唉,确实不该当这个家的!”
矜墨尚存着侥幸:“我去求求柘医官,他总能进宫去的,兴许可以……”
覃婴摆摆手:“你想错了!消息是消息,人是人,消息说他能回来,同他当真回来了,回得来,是不一样的。”
矜墨心下凛然,眉目含哀。
覃婴则自嘲:“终究,离了他不成了!”
他手抚着侧腹,一笑一苦涩。
第12章 十四、
十四、
就连屠兕都对蔺氏的雷厉风行感到一丝措手不及。
京郊大营有兵无将的消息午前才探出来,依屠兕跟随仇猰多年对他行事风格的了解,仇猰定然已轻装出城,秘密奔赴边关统帅坐镇。而大军不发将帅先行,最大可能便是守将身死三军无首,王上迫切需要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前往慑敌树威。并且不止可用,更得可信。
凥卽国目下人才济济不乏良将确然不假,但能让当今王上用之不疑的恐怕唯有仇猰了。他并非笃定仇猰绝无反意,相反他深信只要给足契机,仇猰便是当朝最敢扬扯反旗的那一人。却一再与他殊荣,百般宽纵,令他成为了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同时也是最遭嫉恨指摘批驳弹劾,最孤独的位极人臣。他要仇猰时刻记得,全天下都觉得他恃宠骄纵势炽震主乃江山的头等威胁,唯有王座上这一人可以保他,也愿意保他。
所以仇猰不会反的。反了便是坐实那些非议和猜忌,反了,他就是天下公敌犹如困兽,难以脱逃也无法停止,余生止不住地杀,杀,杀!
至少在目前,仇猰并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于是国破家亡这种事,必然也是他会竭力去避免的。
对于这样的君臣关系,蔺氏起初自然是不能明晰的,全仰赖倒戈过来的屠兕条分缕析地说明。因此她始终在等一个切实的机会,等王践行他的信,等仇猰贯彻他的忠。
她等得肝火烧心头焦,恨不能一季并作了三日半,好梦醒转便易了春秋。直好比周郎赤壁巧作计,唯欠东风。屠兕带回的消息就是她要的东风。
整座将军府动了起来!
屠兕记得府中每一个人,就像当初在兵营里他认得每一件自己擦拭过的战甲一样。他甚至可以准确描绘每位战友死去时兵器以怎样的角度贯入他们的身体,血如何飞溅泼洒。很多时候他痛恨自己这般精确到细枝末节的好记性,让他的灵魂永远徘徊在战场上,恐怖愤怒遗憾,直到麻木,不会再骇怕过往结成的梦魇,却令余生都囿困于此难以摆脱。
若非仇猰带他回来。
若非身临其境地体会过他人的荣华己身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