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她挤着一丝气音,难解难平,“为什么这样对小郎君?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什么、什么都没有……王都承认他了呀……”
暗魖魖的屋子里依稀传来几下含痛的抽气声,俄而便听人无力地轻唤:“矜墨,帮我一下!”
听着覃婴语调奇怪,本有些哭蒙了的矜墨恍意识到覃婴起先就伏在地上,赶忙手脚并用摸索着爬回他身边。主仆相对,又是悲从中来,矜墨再顾不得尊卑礼数,揽着覃婴肩头放声嚎哭。
念及她年幼,又思此番困境,覃婴只觉身好苦心好苦,泪亦翻涌:“全是我不争气,累你们受尽委屈!”
矜墨哭得打噎,摇头连连:“小郎君是、是好人,你没有错,错的是、人心、算计!”
芫娘也靠了过来,扯袖沾了沾眼角,既恨又怜:“矜墨姑娘说得在理,小郎君这样慈悲宽厚的人,杀千刀丧良心了才会想要来害您。哼,老天爷都看着呢!且等将军回来,叫他们一个个全没好下场!”
意外覃婴不甚赞同:“如若忌惮着他,还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撕破脸么?若无忌惮,早两个月又因何毫无动作?选在今时今日,恐怕他们是有所笃定了。”
矜墨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抬起脸来满目骇然:“难道将军他……”
覃婴什么都说不出来,蹙眉闷哼,低头按住了侧腹。
芫娘到底经历过,目光下意识往他身下寻去,太暗了看不清,索性伸手抹了把,顿时大惊失色。
“羊水,是羊水,羊水破了呀!”
闻她言矜墨宛如身遭霹雳,整个人都僵住了,混乱的脑海中无序地闪过太医柘桓曾给过的诊断,言覃婴神衰气滞心有郁结,不利坐胎;言他头胎艰难气血耗损未得调养周全,次一胎恐也凶险;言他胎弱宫疲,须得静养不可情绪大动。到如今,字字句句好似预言,悉数对上了。
“不成,得叫人来,得去请柘医官,放我出去,来人……”矜墨起身又跌,踉踉跄跄奔去门边奋力拍打,“来人呐,快来人,救命啊!来人放我出去,求求你们快来,开门!有没有人?开门啊!太夫人,兕翁,你们发发慈悲救救小郎君,他快要……”
“别——”覃婴拼尽一声残力喝阻她。
矜墨愣住。
覃婴疼得一吸一喘,讲话很艰难:“嗬、嗬,不能让、让他们知道!”
矜墨和芫娘都感困惑。
“不然,我和这孩子就、就真的活不、成了!”
“怎……”话未问完,矜墨倏然心念一闪,领悟过来,“他们已经有了小公子,并不在乎小郎君腹中的孩子能不能生下来。产期将近,将军若错过时辰回来,他们大可以说小郎君难产,大小皆不保。只要将小公子妥善照顾,将军纵有怀疑,看在幼儿丧父孤苦可怜,或也不再多做追究。更恐怕时日一久,将娶新妇。”
话至末途,神已恍惚,话音也轻,飘飘渺渺,蓦地热泪滚落。
“他说的都是真的!”小女子兀自走近来,虚脱了一般跪倒在覃婴身前,痴痴呢喃,“是债呀!母子债,要命的债!世上竟果真有厌恶自己的孩子到不惜夺走他一切的父母。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母亲不喜爱自己的孩子?”
覃婴仰头望一眼昏暗的屋顶,痛得狠了,哀也麻木,涩然苦笑:“谁知道呢?比起那些抛弃儿女不问死活的,她已算尽责尽心了吧!这债究竟谁欠谁更多?是她错了,还是他错在先?”
矜墨不知道。
覃婴不想知道了。
钉木板的佣人来回了话,蔺氏方才端起面前的温茶饮了半盏,长长的吐一口气。
依稀还能听见里间小儿的啼哭声,但也渐渐转低了。
芳姑从里头出来,跟蔺氏回禀:“肯吃奶了。”
蔺氏颔首:“嗯!那两个打发了?”
“是!依着太夫人吩咐,该给的给足了。出去后自当守口如瓶。”
蔺氏看起来很是满意,转而看向已在边上立等多时的屠兕。
老管家颇为恭顺,始终弓腰低头一言不发。
蔺氏挽起温善的笑容好声探问:“兕翁可是有恨?”
屠兕仿佛惊了一跳,忙作揖:“太夫人何出此言?”
“老身出手心里有数,那一巴掌是实打,没留余地。”
“呃……”屠兕有些尴尬,讪讪一笑,“主子教训下人,理所应当!”
“你可不是下人哟!”
屠兕默然。
蔺氏向黎嬷嬷递去眼色,仆妇会意,自袖中取出枚信封,上前交在屠兕手里。他好奇接下,又依蔺氏之言顺从地将封内纸页抽了出来,展开一阅,顿时百感交集。
“这、这是?”
蔺氏微微笑:“脱籍还契,恭喜兕翁赎得自由身,不再为奴!”
不知何时芳姑端来了圆凳,搀扶老管家好好做下。他因激动而两手发颤,脸颊上洋溢着异样的红晕。
黎嬷嬷忍不住揶揄:“小姐善心发得太过,瞧给人高兴得,别中了风,倒赖您好心办错事。”
措辞不无刻薄,引得蔺氏都不免啐她一声:“烂嘴!”回头还安抚屠兕,“你且稳一稳,这事保险是定下了,只不过契书是同账册锁在一起的,立时放了你恐怕那蠢小子回来与我不依不饶。还得为难你在猰儿跟前装一阵子。横竖契书你收着便是,待我要做的事都妥了,就寻他说。理由也有现成的,从军且有个年老释归,跟了他这几年无功总有劳,该许你享几年清闲安度晚年。”
屠兕泪都下来了,一个劲儿向蔺氏拜谢。
蔺氏受得起,可又说:“当然,蠢小子若回不来,这些借口便可省了呢!”
屠兕神色一顿,含笑不语。
冬天日头短,申时一过更连阳光都惫懒了,将将照着点亮,余热无几。饶是如此,覃婴依旧冒了一身的汗,打湿的发丝凌乱地贴着腮颊,眼合着眉拧着,很是难捱。
他不敢喊出来,怕引那些怀有歹念的人来绝了腹中胎儿的生路。
可太疼了!比生獬儿时更急烈,毫无喘息的间歇,却偏偏胎儿下来得很慢,羊水中血色渐浓。
封闭的室内仅仅翻找出一盒果点,是仇猰总爱买回来的米糖。
矜墨掰下一块来蘸了蘸冰凉的茶水,喂到覃婴嘴边。他恹恹地衔住,隔了一会儿才含进嘴里,无力咀嚼,只等它慢慢融化。
灯火生烟,矜墨不敢大肆掌灯,唯在床头床尾各竖上一枝,足够照见床内的覃婴便好。
清水也不够了。矜墨将箱橱内能找出来的干净布帛全搬到了寝室,撕作三尺见方的布片,一层层给摞着,垫在覃婴身下。洇透了便换一叠,不叫那苦人在血水里辗转太久。
很快,天完全地黑了下来。被锁禁屋内的人愈加难以判断时辰,只觉得夜很长痛苦很长,望不到尽头。
笃、笃——
恍惚有叩击木板的声音。见芫娘也转头往外间探看,矜墨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又觉得大约只是风。
笃、笃笃——笃、笃、笃——
第二次的叩击带着明显的节奏,也更久了,不可能是风在作弄。
矜墨握了握覃婴的手,低声道:“我去瞧瞧!”
芫娘拦住她,说不如她去。
不知为何,矜墨总有一丝讲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暗示她外头到来的并非危险。因此她拒绝了芫娘的提议,没有另提灯烛,摸黑蹭到了门边。她谨慎地没有开声探问,只将耳贴在门上仔细聆听。
笃——
真的有人在外头!
“谁?”
外头没有回应。
俄而,矜墨听见有窸窣的摩擦声。黑暗中睁大眼努力去看清,便见门扇的缝隙里慢慢推进一枚折叠好的小小白色纸笺。
矜墨小心地抽出薄纸,迅速跑回灯下打开来看。
纸上一行小字:计已成,即归!
矜墨将这行简句默念了好几遍,脑海中飞速地转过许多念头,来不及同覃婴传递,急忙又奔回门边,扒着门缝颤声问:“是将军让你来的吗?是就叩一声,不是就两声。”
对方叩了一记门。
矜墨哭了出来:“我们可以等,可小郎君等不起了。他胎气牵动破水早产,孩子迟迟下不来,求求军爷告诉将军,快一些,再快些,救救小郎君吧!”
门上骤然一声震响,继而有人声急惶惶追问:“小郎君现在如何?”
矜墨一怔:“妃媂姑娘?”
外头也静了片刻,复有人声传来:“别怕矜墨,最多半个时辰将军就到了。我去太医院请柘桓,别怕,小郎君能挺过去的!给!”
门缝里又推来一枚三角纸包。
“这是军中常备的益气丸,含着便好。还有这个,”妃媂用力将门缝扒得大一些,奋力塞进只压扁的布包,“这干粮味道不好,但扛饿,你们垫垫饥。撑下去,等我!”
说完这句话,门外再没了声响,一如来时般无迹可寻。直好似一阵困意作祟,浑浑噩噩下发了场短暂的蜃梦。
唯有手上捧住的两件物什切切实实证明了,确有人到来过此间留下了希望,让矜墨信她,等她。
作者有话要说:
忙死了忙死了忙死了!!!
大概要出个副cp。
第14章 十六、
十六、
暗夜为一切的隐秘行踪作了掩护,藏心于恶,杀伐不由分说。
府门是自内打开的,并未遭遇猛烈的撞击。
狭小的门房内静悄悄的,溅血的尸骸是后来人的警钟,叫惊恐失了声求救哑了嗓,用缄默换一时的活命。
领头一匹壮马飒踏而来,径直奔闯入府。披盔戴甲的士兵紧随其后,厉厉俨俨,直似排兵推进迫敌于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