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仇猰打了个激灵,眨眨眼,迷惑地看着覃婴。
覃婴气喘吁吁,两手捧着茶壶忘了放下来,不甚确定仇猰是否真的醒了。
仇猰慢吞吞抬手揩了揩脸颊上的水珠,低头看一眼自己满是血水的脚,不由得蹙眉,瓮声瓮气道:“为什么不砸我?”
覃婴愣住。
仇猰拿过覃婴手里的茶壶扬手掼出门外,落在檐下摔得粉碎。
“兵营里落下的,”他冷不防将覃婴打横抱起来往内卧行去,“叫不醒的话干脆打晕,老屠这么干过。”
妥帖地把覃婴安置回床内,仇猰自己在床边坐了下来,黑暗中俯视被下战战兢兢的人,目光愈显幽深:“或者,你可以试试杀了我。”
覃婴浑身僵硬,眼神怔怔的。他没想过,一次都没有!
仇猰则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脚趾,竟自拔下一片碎甲捏在手里端详,重新皱起了眉。
“两件事,两个妾我打发了;边关有异,王上让备战,过几天要入营练兵,家里你管。”
说完弹了甲片,侧身一卧,径直躺在了覃婴边上,将他揽住,兀自合眼睡了。
只是覃婴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忙得飞起,随缘更新。
第10章 十二、
十二、
关于边关告急这件事,坊间倒是意外风平浪静,未闻丝毫的消息。
方是这般时候,管家屠兕便显出了过来人的未雨绸缪:“事大事小真真假假,这世上的消息总是人在传,有人传。什么都不传才是异样,是不许传不能传。将军入营,府中上下的嘴还都闭紧了,牵涉军机兹事体大,勿要泄露!”
这话管着下头的人好说,对老夫人和夫郎可就不好约束了。尤其蔺氏无风且要掀起三分的浪头,此种先于他人的秘事听在耳朵里,当真恨不得一盏茶的工夫跟所有她认识的三姑六婆全咬一遍耳朵,还得添一句叮咛:“我就跟你一个人说啊,别给我张扬出去!”
奈何如今她身在京城将军府,非但离着家乡那些族亲近邻千里遥遥没得显摆,更被仇猰狠狠警告不得声张不许讨论,否则王法不容军法不贷。另者,将军不在府中咱由夫郎当家,吃穿用度全凭覃婴安排决定,压根儿没有蔺氏置喙的余地,真叫她气闷在心却又碍着仇猰的脾气未敢发作。
就这样,来到京城未满一月,跟儿子势同水火,对儿婿又不待见,孙儿不许她见,带来的美妾下落不明,最后连个临时的内当家的脸面都没捞着还要被缚手缚脚堵上嘴,蔺氏只觉此生从未这般窝囊过。
反观覃婴这厢,同样不觉得轻松。虽说有仇猰的话当靠山,再有老管家屠兕的忠实稳重,可覃婴到底没当过家,总是心虚。入得府中时日不短,名为正室,但深宅幽幽如同禁锢,自成亲以来除了奉诏进宫过两次,覃婴再未曾踏出府门一步。他自比囚徒,世间事不闻不问,此间人不信不交,活得谨小慎微,人面且记不全,大声说话都未敢有,遑论颐指气使差遣他人?
何况面对蔺氏,覃婴实在不知如何应付。仇猰放权与他实在无异于火上浇油,只会叫蔺氏愈加心怀怨恨。反抗婆母他不敢,唯唯诺诺跟仇猰提异议他倒些微有勇气,于是当下就推拒道:“不妥!”
低着头话音似蚊咛,不过室内安静无人敢言,反倒听得清楚。
仇猰淡淡地瞥他一眼,居然颔首:“是不妥!”伸手过来将他手牵一牵,状似平常,“你身子将有六个月了,别累着。兕翁啊!”
屠兕应声:“老朽在!”
仇猰看也不看面露急切的蔺氏,直接道:“改一改,人你管着,阿婴只管钱。”
“是!”
“无事少出门,有事去卫衙找金垚,不舒服了就请柘桓来。”
“记住了!”
“入营待命也许几天也许数月,也许连夜集结开拔,也许,”仇猰顿了顿,低头看着掌心里被反复揉搓的手,“就是最后一面了!”
覃婴一愣,抬眸看向他,神情有些恍惚。
仇猰勾唇笑了下,话却残忍:“你会盼我无事归来,还是百战身先?”
覃婴深吸口气,无奈道:“倾巢之下无完卵,平头百姓惟愿国泰民安!”
仇猰端详他许久,忽看向蔺氏,眸中迸射两道恨绝的厉光。
蔺氏仿佛忆起什么,霎时容色大变,眸中悚然生惧。
一晃,将军入营已经有半个月了,府中看似无事,可每个人又好像出了要紧事的样子,惴惴不安地假装生活如常。
没有得到过吩咐,矜墨自己养出了习惯,天天去门房听几句府卫的闲聊,再从后院进出采买的厨子妈妈那里探一耳朵街面上的杂事趣闻,最后再去向屠兕好声好气地问一句:“大营可有消息?”
每每屠兕就笑,安慰她:“放宽心,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可之前他分明又说什么消息都没有最是凶险,矜墨心里发慌,想不明白。
不止是一些事让她想不明白,就连人也开始难以分辨了。矜墨觉得兕翁对小郎君的态度变了,并非是不敬不好,反是太过客气了。
犹记得双妾出府那日,离开东厢前老管家特特将自己同芫娘叫下细细叮嘱,切勿将当日之事传了出去,尤其不能让老太太那头知晓了仇猰的手段。彼时矜墨想着,将军大约是怕打草惊蛇,换言之他将有实际的动作绝除后患,避免老太太再行歹计。却不想隔日一道王命降下,所有的筹谋预想皆落了空,矜墨心下不免担忧。
好在将军让小郎君当家,叫兕翁帮衬着,总算不用太看老太太的脸色。孰料连着几日兕翁来院中禀事回话都挽一张公事公办的面孔,不如往常会戏话逗笑了,也少跟矜墨交代嘱咐些什么。
这天矜墨惯例询问过外头的消息,忍不住扯闲问了句:“将军是不是怀疑我了?”
屠兕颇感意外:“这话从何说起?”
矜墨垂眸,不无黯然:“出了不少事,将军在乎小郎君的安危,有所提防也是自然的。”
屠兕失笑:“提防你什么?你能害小郎君?”
矜墨略一沉吟,直言:“将军要我做小郎君的人,但小郎君的人未必是将军的人,就像兕翁也不是小郎君的人。”
屠兕眸色一沉,仍笑笑:“所以你其实真正要问的,是将军有否命老朽严加看管小郎君,防备他借机出走,是不是?”
小丫鬟沉默不言。
屠兕定定望着她,俄而落声叹息,竟显得释然。
“唉呀,怕人不猜不想,但人心不可估,谁又能料到旁人如何猜想怎样琢磨?不过是非善恶各自都有一杆秤,少不得还能收获些惊喜咧!”
一说一笑,依稀素日的腔调,听起来亲切。矜墨抬起头将老人打量,恰好他正偏过脸来,视线一撞,他又笑,继而飞快地挤了挤眼。
“人呐,整日里就是活给别人看的!要紧的是谁看了,看了还想,想了要做。姑娘想的和做的老朽已经清楚了,再等等,看看别人想的和做的。”
言罢,倏然正色,匆匆向院外而去,嘴里头嘀嘀咕咕:“当家当家,当出个穷酸小家!”
矜墨立在院墙内一脸困惑,莫名觉得委屈。
于是按捺着心思果然等着看着,又过半月,再过十天,复十天,细细一算,仇猰离府竟将两月了。钱银倒是不缺,花销都能维持,唯有等待的心焦摧人,不知朝局怎样战事吉凶,每个人都怀着朝不保夕的忐忑度日如年。
渐渐地,矜墨察觉到府中上下的氛围也变得胶着,不安不耐,人人自危。就连后厨的杂役整日窃窃交谈的亦不再是钱和女人,而是揣测将军去了哪里,莫非厌倦旧爱包了外宅不思归家?抑或公事牵绊军务告急?他们都不够资格站在花厅外头听闻仇猰的安排与嘱托,只晓得小郎君当家了,太夫人不乐意,老管家也涨了脾气。
“火油减半灯烛换芯,光这一项里外里少刮二分的油水,还没算其他吃的用的妆点门面的,花圃里的鲜花都给换作木植了,你给打打算盘看亏多少偏财?”
洒扫的杂役旁若无人说得兴起,不防备树丛后挡着一抹身影,听得几句阴沉了面色,随即慢悠悠行了出来。两人一见登时慌张不已,抱住扫帚弯腰行礼,尊声:“兕翁!”
屠兕冷冷睨着二人:“说完了?”
二人惊吓无言。
“没话说就好好干活吧!”
二人赶忙一鞠躬,唰唰地扫起地来。
入冬了,风凉,屠兕脸却有些潮红,手在袖中攥了攥,转向回廊走去。拐个弯,被人拦下了。
“太夫人请你过去说说话。”
屠兕回身瞥了眼廊外花园中的两名杂役,再看看面前的芳姑,遂捏起固有的笑面殷勤道:“折煞折煞,这便随大姑去!”
又一阵风过,空卷落叶罢了。
第11章 十三、
十三、
客居在客厢,可蔺氏这处小院委实有些反客为主的堂皇。不过屠兕是毫不意外的。毕竟那屋里一半的好东西是他在仇猰默许下斟酌着给置办的。另一半则是老太太自己从家中带来的,装了四口大箱子,乘了三辆车,路上没遭人劫了去全仰仗仇猰的威名在外,毕竟贼匪也怕被武威赫赫的大将军一怒之下带兵剿了。
厚厚的棉帘子当着屋外的风,进内更有一股熏热气扑面而来,龙涎香味弥漫,甚是惬意。
屠兕记得此块香珀也是王上赏赐的贵重之物,偏偏仇猰不喜用香,覃婴素来节俭又有孕在身,便一直不曾取用。如今府中贵重物品全交由覃婴收理,钥匙在矜墨腰上挂着,不消说,必然是蔺氏差人去问,覃婴二话不说便孝敬过来了。只是老太太才来多久,覃婴都没有这块香珀入府的时候长,老太太居然能知道府中藏此稀有,内中蹊跷反更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