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兕蓦一恍神,停了脚步。身后小厮及时刹住,语带焦急地探问:“怎么了兕翁?”
老人看看他,忽笑起来:“你说,太夫人是想我此刻过去,还是晚些再去?去了,□□脸还是白脸?”
小厮一愣,顿时语塞。
“两个月都等了,反而耐不住这一时半刻,果然如他所料,笃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信的只是钱,而非钱收买的鬼。其中的缓与急,同他用兵确然如出一辙,不愧是母子俩呀!”
小厮很是茫然:“那现下该如何是好?”
“去啊!”屠兕迈步快向前,边走边说,“还得赶紧过去,得劝个和打个圆场,最好再出个权衡的办法,日后将军问起便只怪奴才的不周,绝非是太夫人苛待儿婿。”
他二人稍作计较,另边厢,覃婴院内已呈危势。什么姑娘老妈子杂役小厮,多数的面孔矜墨是不认识的,覃婴更不认识。主仆三人被这番来势汹汹的阵仗惊得无措,未及开言询个究竟,怀中小儿如有感应般声势浩大地哭了起来。
覃婴心底的慌乱仿佛叫一道霹雳打散了,久等的一场不清不楚不白不明终于张牙舞爪地袒露在了人前,便无需惴惴惶惶猜猜想想,只将身置入其间,去应付,或者干脆地顺从。
他推开了矜墨的搀扶,向着芫娘手里抱住的孩子伸过手去,小儿也张开两手回应,迫不及待投入父亲的怀中。
传递的那刻獬儿便止了哭,在覃婴臂弯躺一躺拍一拍,顷刻展颜。童声脆亮,笑里全是干净的。
覃婴抱着孩子向蔺氏微一欠身,恭敬道:“母亲万安!”
蔺氏冷嗤:“谁是你母亲?”
矜墨心下陡然一凛,却听覃婴兀自改了口:“见过太夫人!”
蔺氏仍旧鼻头里喷出个轻蔑:“诰命勿要折煞民妇!”
“天地伦常尊德首孝,主母在上,儿婿不敢造次!”
“未拜高堂,哪儿来的儿婿?”
覃婴又是吃力地一拜:“晚辈唐突,太夫人恕罪!”
蔺氏双目斜睨,反问他:“什么罪?”
覃婴一时顿住,矜墨扑通跪地一头磕了下去:“太夫人慈悲,太夫人慈悲!”
一旁芫娘本就张皇不已,见此情状真将吓死了,莫名也跟着屈膝跪地,尽是伏着不敢说一个字。
獬儿在覃婴怀里挣了下,要哭不哭,终究忍住了。稚嫩的双眼看父亲,父亲垂眸也望一望他,忽生出红尘渺渺相依为命的怆然,思及所历种种莫不凄哀,心内酸楚,反是笑了。
他自数:“罪在无媒无聘慕权委身,罪在目无尊长忝受恩光,罪在竖子独断据财霸产,我之罪,在己在贪,在我活于世却不甘不服不肯安顺。我有罪,服罪,请罪!”
矜墨猛抬头,惨然一呼:“小郎君——”
獬儿也蓦地张大了眼,似是懂得,小手向上抓一抓,蹭到他颚下一片湿凉,疑惑地看看,居然放进嘴里嘬一嘬。苦泪咸涩,獬儿吐了吐舌,嘴角挂满了口水泡泡。
稚子天真,多招人喜爱呀!
看得屠兕都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掐一掐抱一抱,却不得不强自按捺,妆点起油滑的笑容走入这场无意义的争夺。
人为财死,虎毒也食子!
“哦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的?太夫人何事气恼,可能说与老朽知道?小郎君身子重,可不敢这样站着。嗳,你个小丫头素日挺伶俐的,今朝怎生怠慢得紧?倒是看座上茶啊!”
矜墨也顾不得谁人在场谁人言事分量重,甫见着屠兕来到她顿觉安定了不少,让她起来二话没有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先自扶一扶覃婴,晃又意识到不妥,赶忙要请蔺氏一行往内厅里移一移。
不想蔺氏遽然发作,扬手却甩了屠兕一记耳光,打得老管家站立不稳踉跄几步,捂着脸战战兢兢退在一边。
蔺氏抬手一指:“狗眼看人的东西!打量猰儿迷恋这下贱坯子便想着方讨好,在我这里拐弯抹角阳奉阴违处处为他周旋,帮着他来欺负我,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们这一个个的势利眼吗?猰儿不长心眼纵得你们这般跋扈,再不给做做规矩,将军府怕不是要成了贼窝匪巢臭名远扬了!”
料不到连仇猰最是重用的老管家都在老太太跟前吃了大亏,底下一干人立时噤若寒蝉。矜墨也骇得方寸大乱,不由自主蹭在了覃婴身侧想将他挡一挡。
蔺氏眼色一拨,黎嬷嬷当即会意,抬手招一招,几名青壮呼啦围住了覃婴四人。
屠兕无可奈何:“太夫人三思啊!将军回来……”
蔺氏蔑笑:“他待如何?忤逆弑母?”
屠兕一脸尴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太夫人可不敢这样说!”
“我便说了!今日之事一字一句你们尽管叫他知道,我既生了他,就得教他管他,更得护好他,不能叫那些个心里头不干不净的腌臜玩意儿将他坑害了。”
言罢怒拍案,命令覃婴:“库单账册钥匙,拿出来!”
覃婴未有丝毫抗拒,朝矜墨颔首示意,她便去里头将锁着册子的小书箱捧了出来搁在蔺氏跟前。顺手解下腰上悬挂的钥匙一并交了出去。
意外蔺氏碰都没碰,还叫屠兕:“对!每一日每一笔,全要对仔细了。”
屠兕弓腰驼背趋近来,小心翼翼道:“都是对过的。小郎君不喜隔夜账。”
蔺氏凤目一瞪:“再对!”
“这,散帐现时也没带在身上,太夫人稍待片刻,容老朽去取来。”
蔺氏略略沉吟,摆了摆手:“慢来,一会儿你带回去对吧!另外,你那把钥匙?”
屠兕哪敢不从?急急忙忙也将库房的钥匙奉上了。
这下蔺氏面色才见得是稍显缓和,手指在书箱盖上叩一叩,身后芳大姑便领会,当即搬来了椅子,扶她好生端坐。
威风耍过,首要目的已达,蔺氏意指覃婴,轻慢一言:“样貌也没见出众,想必帐中的手段拔萃?”
覃婴脸色发白,很是难堪。
蔺氏倒偶发了善心,吩咐芫娘:“去将小公子抱着,他身子沉,莫要乏累!”
又让芳大姑也给覃婴端了张凳,许他坐下歇一歇。
蔺氏上上下下打量了覃婴好几轮,方开口问他:“我带来的两个丫头是你给吹的枕边风让弄走了吧?”
覃婴摇摇头:“晚辈不知!”
“那可全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给过彩礼的。”
“晚辈确实不知,将军行事向不与我细说,也不必与我说。”
蔺氏眸色一沉,蹙眉逼视:“他迷上你啥了?”
覃婴无言,仍是摇一摇头。
又何以言说?对那一个人,对他的痴恋与疯魔,覃婴一直以来也是难解难问,难以理清。他比蔺氏更想参透仇猰的心,想能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继续做个一文不名的流浪艺人,弹琴吟曲博君一睹,聊以温饱。
“罢了!”蔺氏暂时不想追究风花雪月,言归正传,“婚书也投了,诰封也赐了,傻小子要给你这个名分,为娘的硬要作梗反而伤了母子情分。但入我仇家门便当守我仇家的规矩,我不管猰儿素日怎样整肃门庭,反正就我所见,府里头自上到下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兕翁做事得体,也就是个普通的得体,做将军府的管家反显得小家子气了。”
突然被单拎出来挂墙头示众,屠兕诚惶诚恐连连称是,还请太夫人多多指正细细教导。
覃婴也只管附和,很是逆来顺受。
“见你性子倒还温顺,那打今儿起就慢慢改过来吧!”
改的第一件便是晨昏定省去给婆母请安;第二件要习织艺,会纺能绣;第三件熟读德经恪守妻道,不可轻易出外抛头露面;第四件生儿养儿行止有度,不可有所偏向不可溺爱。
言及此,话语一折,竟道:“横竖不需你哺乳,往后獬儿就养在我身边了。”
覃婴神情一滞,骤现慌乱:“太夫人何意?”
蔺氏笑起来:“装傻了不是?知你舍不得,好在又不出府,等再大些,我也见见你肚子里这个。”
覃婴手止不住地颤:“再大些,当如何?”
“回老家去呀!我也不能总赖在将军府里享福吧?人老都爱恋个窝,我得落叶归根。”说一说停一停,眼望着覃婴的肚子眉开眼笑,“等你的二小子落了地,天也暖了,我便领獬儿回家认个祖,以后叫哥哥们领着他上学堂。”
覃婴坐着的凳子轰然倾倒。
泪光里只见黎嬷嬷抱着茫然无知的幼儿步步退向门外,芫娘被两名青壮牢牢按住,矜墨跪在他身旁哀哀啼哭。
胸臆里壅塞着一股气,咽不下吐不出,闷住了悲伤的呼号,拼一拼,硬提上来,提过了声门,哭成一腔惨绝。
“儿啊——”
第13章 十五、
十五、
门外头仃伶桄榔地敲,门内人悲悲戚戚地求,一贯静谧的厢院里闹得惨烈,不复往日恬适了。
最后一条木板结结实实地镶上了窗框,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矜墨犹在不懈地拍打锁死的门扉,企图挽留住那些佣人离去的脚步。然而渐渐地,便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芫娘的啜泣,还有她自己的哀求声。
细微的光束从缝隙偷溜进来,却不够焕发此间的生机。它连照一照亮都显得力不从心,时间走一走,它便移一移,十分不可靠。
终于,矜墨不再喊叫了,拳头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捶打在门上,身体则不由自主贴着门扇往下滑,歪坐在了地上。她额抵着门,眼泪扑簌簌掉落襟上,哭声抑在喉间,怎么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