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什么?”
“只是小公子食量如何、性子怎样,这些个日常的事。还问起小郎君孕时产期,以及他有无忌口的。”
主仆对话,全将黛绾和妃媂晾在一边,却又桩桩件件带着她们。两人从初初的一人自喜一人寡然,到如今都已是面容沉肃,各有计较了。
仇猰倒不疾不徐,给屠兕扬了扬下巴,老人会意,便叫矜墨先起来同乳娘立在一旁。随后招了一名身形稍显矮小的兵丁过来,将药包放在了他手里。兵丁的头盔明显尺寸不合,太松了,盔沿儿将他眼都挡住一半,两颊也包陷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他两手捧住药包略一欠身,转向竹林外去。
看起来此事仿佛暂告一段落,屠兕莫名显得兴致高昂,搓着手笑道:“哎呀,府里新添了美人,该当庆祝!老奴翻了黄历,后天正是大吉,宜嫁娶呢!”
矜墨垂着头,两眼张得好大。她总记得小郎君入府时的情状,绑着双手被将军扛在肩上,惊怕得忘了挣扎或者早已经力竭,就是颓然地耷拉着头。她跟其他低等的奴仆一道原地跪迎将军回府,二人自她面前经过的一霎,恰有两滴水珠掉落。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偏转追索,正撞见一双泪眼,少有恨,徒见悲伤,又深又长。
又隔一日,大将军成婚,行礼,正娶。
往事历历,叠加在此时此刻,宛如旧日重现。但其实并不一样。人不同,心境不同,那是老太太领来的妾侍,是本就该属于将军的如花美眷,没有强占锁禁,没有妃媂说过的“身不由己”。
思及此,蓦地心头一激灵,矜墨不由得偷眼去瞧那待嫁的娇娥。果然见妃媂神情怔忪,不似黛绾一般面上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后的窃喜。
这时忽听仇猰话音凉薄:“妻还是妾?”
他又如常没头没脑不带主宾地问话,除了兵卒们,在场几人唯有屠兕听懂了,笑呵呵走到黛绾跟前好意提醒:“将军问姑娘话呢!”
黛绾满面羞涩,低眉颔首,朱唇轻启,莺声道:“奴家贫贱,不敢与小郎君平起平坐,只愿谨守本分,尽心侍奉将军和主母!”
屠兕笑得眉眼弯弯,回禀仇猰:“恭喜将军,降一等的随喜礼,省了!”
“咦?”矜墨惊讶地忘了尊卑礼数,兀自抬头目瞪口呆地看向屠兕,继而又望了望仇猰。
他在笑,是陌生的阴鸷冷厉,毫无攻城略地一般的嚣狂和快意,仅仅是居高临下的睥睨,旁观了一场围歼式的追逐。欣赏猎物自以为是地迂回突破,不停奔跑,又一次次被驱赶回猎手布好的罗网。此刻,路尽,陷落。
屠兕接过了红封中的一枚,交在一名兵卒的手上,并与他道喜:“金校尉,将军做媒,你家娘子能依否?”
那人推了推盔帽,露出一张布着络腮胡子的黝黑脸庞,双目炯炯,气概豪迈。
他接过红封,捋一捋自己的胡子,朗声大笑:“再大的醋坛子也架不住咱们将军的救命之恩呐!谢将军赏!”
咚——
黛绾膝头一软,瘫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仇猰真的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
第8章 十、
十、
风起了。撞在重重的青竹屏障上,碰发了连奏的沙响,吻过肌肤时已衰弱得强弩之末。可矜墨还是缩了缩脖子,感到一丝彻骨的凉。
到底秋已深了!
人心也深。
黛绾终究还是顺从地跟那军爷走了。去当她自己选择的妾侍。
诚然这并不能算作选择,其中掺杂了诱诈和混淆,最后的本质仍旧是权高者的为所欲为而已。但矜墨胆大包天地将自己放在将军的立场去思索了一番,发现自己竟宁愿像他那样施行胁迫与威压,蓦地意识到,原来自保本身就是会牺牲掉某些人的利益。即便这些人是敌非友。
世间的罪可以因结果的轻重来衡量,那么人心所怀有的恶意呢?是否会因一次的败露而有所收敛?或者反而变本加厉?赎完了当时的罪,又能否阻止下一回的罪念?防微杜渐与除恶务尽之间似乎应有一道界线,又似乎并不存在。
矜墨想不明白了。
很多时候她跟覃婴一样怀有深深的无奈,囿困于身份地位甚至仅仅是力量上的弱小,不得不学得逆来顺受。同时又在受到构陷、戕害的时候,渴望权力单方面的袒护。她突然想这大约就是自己一直走不出此生困局的原因:她从来想的不是向着险恶挺身迎上,而是去某处荫蔽下委身求安。
一旦想利用权力,那么相反,就该有被权力倾轧的觉悟。胜败不仅在一己的筹谋,往往还取决于站边。
两位美妾,一人选择了站向老太太,另一人呢?矜墨望着仇猰手上剩余的那枚红封,很怕听见他再次提问。
一道已明知是陷阱的难问,妃媂还会选么?
仇猰问了。意外,他问了不一样的问题:“留下还是离开?”
妃媂亦感诧异。黛绾离开后,她反倒不显得惧怕了,直身立在一众兵丁中间,看起来飒然坦荡。
听仇猰问话,她娥眉微蹙,垂眸想一想,不答反问:“留在哪里,离开何处?”
仇猰眉峰一耸,甚为不屑:“你还没资格同我讨价还价!”
“那又何必问?”
“学人伪善。”
妃媂一脸错愕,顿时语塞。
这种场面下也只有屠兕敢无所顾忌地笑起来:“啊哈哈哈,将军困了,又耍脾气!”
仇猰果然捏了捏眼角,把红封交在屠兕手里,不耐地摆摆手,兀自转身走到书房门口,一撩衣摆,居然大喇喇坐到了门槛上。
矜墨马上诚惶诚恐地跑上前,想搀不敢搀,语无伦次道:“将军,这可,屋里,不是,婢子进去给您搬张椅子来!”
话是这样说,奈何仇猰肩宽背阔腿粗胳膊长,坐在正当间跟个门神似的,矜墨最多只能侧着身从他边上蹭进去。可将军在座,借矜墨十个天王胆她也不敢这样来去进出。再看那几个兵丁都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习以为常。屠兕则摇头直笑,招呼矜墨:“姑娘莫理了!书房里头也没椅子。将军没就地卧下已经是识礼守矩了!”
仇猰没有申斥他,不耐地扭了扭脖子,支手抵着额角,眼皮耷拉,倒像真的乏累渴睡。
矜墨更没主张了,手上也没有现成的披衣斗篷,这该如何是好?
屠兕仍是那副见怪不怪的笑模样,才想再劝一劝矜墨,竹林小道上有脚步声急促奔来。
矜墨抬头看去,认出是方才捧着药包离去的小兵。
他手里端一只托盘,上头盛着两只纱布包。应是赶得急,头盔又重又闷,他跑到仇猰近前搁下托盘,索性一把将盔帽摘了下来,抬起胳膊抹一抹额头的汗珠,禀报仇猰:“将军,是羊踯躅加菖蒲根。”
矜墨眼张得老大:此人哪里是兵?分明是早前来给小郎君请过脉的太医呀!
矜墨彻底糊涂了。
便听仇猰口齿含混地嘟囔:“菖蒲有毒?”
太医解释:“药理毒理本就相辅相成,菖蒲根捣汁,量对了,益气通明,辅以白术还能安胎;量过了,轻则晕呕,重可致幻。”
“哦!”仇猰仿佛真要睡了,双眼合着,话似梦呓,“不入口无妨吧?”
“确然!不过问题并非出在散丸,而是这层纱布。”
“唔?”
太医俯身打开一只布包。矜墨好奇去看,登时吓得捂嘴低呼。也不避着其他人,太医将托盘端起给仇猰先过目,又绕着场中给众人看了一圈托盘里的物什。
最后停在妃媂跟前。
她惊且怒:“这死雀是?”
太医叹了声:“纱布泡煮的水,喂了一匙,撞笼而死。不过鸟比人弱,经不住。小公子若是服下,烦躁哭闹是一定的。加上羊踯躅,或致惊风。未必死,但伤这儿。”
太医手指点了点自己额角,妃媂倒吸口凉气。
“将纱布浸入药汁中煎煮,再缝于贴身衣物内,汗湿后药汁渗透织物沾肤入体。听来可行,但多数时候其实更易引发丘疹,药汁也不都如汞汽一般挥发,吸入便会致命。如此鬼祟伎俩可说十分幼稚,成功的几率并不高。不过经年讹传,下民无知,信的人也就多了。”
芫娘很是惊奇,忍不住插嘴:“那小公子哭闹不止是因为啥呀?”
太医挠挠额头,哭笑不得:“在下看过小公子,并无中毒。想必还是认生,尤其丝织的肚兜出汗易黏,他更觉不舒服。无奈幼儿口不能言,便只好哭了。仔细想想,小公子实在委屈,所以狠狠发了通脾气!”
屠兕闻言哈哈笑,一指仇猰:“随老子!”
芫娘亦是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笑道:“难怪小公子从那院出来就不哭了。莫看他小,心里头亮堂堂的,谁好谁不好分得最清楚。哎呀,我们小公子真是聪明!”
虽是奉承话,但好话耐听,算说进矜墨心坎儿里去了。她也觉得小公子天性善识人,生得七窍玲珑。这是出生开始就显露的。所以他总在将军预备跟小郎君独处时要哭起来,被将军搬去了别院;也总是不吃别的乳娘的奶水,不肯在别人怀中安睡。他认人的,认得父亲认得乳娘认得矜墨。他同样认得仇猰,不会在他怀里挣闹,但爱一眨不眨地瞪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倍的男人,像某种无声的对抗。
覃婴总以为矜墨无稽,小儿不记事,能懂什么?
可人本为兽,兽有兽的本能。趋利避害,还有对危险的直觉,兽能学会,况乎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