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字句清晰,前后罗列了海棠数桩过错,没有一个敢插嘴,皆细细听着。说到最后,她已没什么气力,只虚弱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慢悠悠道:
“古有人子弑父,亦有双亲典子。丧尽天良的父母多,道德沦丧的儿女也不少。但,那泯灭人性的终是少数,一百个里面也难找得出一个。你却为了恨,去消弭世间所有的爱。此为第三错!前后这些加起来,你摸着良心说,你这样做,该还是不该?”
她的这番话虽没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却也都是真情实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含着眼泪娓娓道来时,逐渐将海棠心中的冥顽偏执销去。
海棠似乎有些愧责地垂下脑袋,沉默不言,许久许久,手中一个脱力,泪丹从掌心滚出,顺着地势低的方向滚去。邵慕白未有再说什么,张娘子已经将他要说的都说了,再重复起来便是累赘。他见海棠俨然明了事理,于是掏出容纳鬼魂的小指大的瓶子,启唇念了一个咒语,将她收进瓶中。
看了海棠的生平,无人不震撼。待她已经被收服消失,人群才后知后觉得引发了一阵骚动。想着无论生男生女,是福是祸,孩子终归是无辜的,该顾惜的还是得顾惜,别等喜剧演化成悲剧,无法收场,才青着肠子追悔莫及。
正值这骚动的当下,那钦差和道士想趁机溜走,却在爬到墙角时被人发现,五花大绑将他们抓了回去。宛姜人被骗了数月,终于恍然清醒,故而他们对邵慕白二人尤其感激,并且听从邵慕白的建议,让长老起笔,上告御状,将这中饱私囊的钦差和招摇撞骗的道士绳之以法。
一时间,鬼妖一案得以侦破,想着往后的孩子皆能平安降世,人们皆兴高采烈,抬着捆成毛毛虫的钦差道士高歌离去。
然则,正是这皆大欢喜的时刻,一直立在不起眼角落的那人,却呕出一口黑色淤血,昏厥了过去。
这人,正是先前与鬼妖打斗时,不慎受伤的段无迹。
听到物体倒地的响动,邵慕白将眼神从远方收回来,拧头便瞧见如此情景,心头一下子凉了,赶忙奔过去。
“无迹!你怎么了!”
段无迹负了重伤,身上虽然一条口子都没有,但却始终昏迷不醒,时不时呕出一口黑色的淤血,意识不清。那双黛青色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邵慕白便知道,他是痛苦的。
他以为段无迹中了魂毒,便悉心喂他吃了解药,却徒劳无功。又猜测许是沾染了什么凡间的恶疾,但请大夫把脉诊断一番,皆说体内无毒,急得邵慕白直跳脚。这鬼妖究竟使了什么法术,竟让他这捉鬼师都束手无策?
无奈之下,他只得决定先去问问冥君,顺便将海棠的魂魄交与他。
此次大战鬼妖,破了宛姜数年来的无子悬案,他们也算有恩于宛姜人。于是他刚提出来,长老便一口答应,一定悉心照料段无迹。
他们仍住在之前那家驿馆里,长老想着他们为宛姜付出巨大,于是亲自找人打扫,将被褥桌椅皆换成了新的。
照之前在秋阳城一样,邵慕白在段无迹旁边包了一个房间,叮嘱外面的人,除非他自己出来,否则,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原因只有一个——他魂归地府去找冥君,阳身留在凡间,只是一具尸体。要被常人看见了,那还不得吓死人了?
事不宜迟,安顿好段无迹之后,他火速赶去了冥界。与上次不同,冥君并未在大殿批阅生死簿,而是同“知鬼”一起,在奈何桥边谈说着什么。
他是没想到冥君会在这里闲谈,愣是差点把地府翻个底朝天才找到。
奈何桥是鬼魂轮回重生的必经之路,桥面平整结实,呈一拱形横在忘川河之上,连接两侧几乎是悬崖的石岸。但整条忘川河,方圆几里,也只有这座桥看上去没那么凶险。
忘川河地势很低,两侧都是险峻悬崖,垂直陡峭。河水呈暗红的颜色,暗暗涌动,满是虫蛇。那些不想轮回的鬼魂便会投身到这河里,永生漂泊。故而,靠近忘川河时,总会听见河底传来的哭嚎,呜呜咽咽,直叫人听了心里发麻。
河之上,桥之下,足有几十丈的浩瀚空间,这之间悬浮飘着许多巨石,不升也不落,只终年悬在那里,分明没有支点支撑,却纹丝不动。
邵慕白头一回来忘川河,见到如此壮阔的情景,心里难免震撼。
冥君此时正与知鬼双双立在河边,二人皆是墨黑的衣裳,但知鬼气势凛然,身形高大,便比冥君多了几分深沉。再看冥君,约莫是腰间那红色腰封太紧的缘故,即便外袍宽广,却也遮不住劲瘦的腰肢,透着几分羸弱。故而冥君火气再盛,气势再强,却也顶多让人觉得惧怕,没有那种被血盆大口吞噬的渺小感。
“嗯?有客人来了。”
冥君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向正往这边走的邵慕白。
“拜见冥君,知鬼大人。”
邵慕白朝二神作揖,有条不紊。
冥君将右手负在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道:“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
邵慕白道:“责任使然,不敢怠慢。”
他这样毕恭毕敬的样子让冥君颇为意外,毕竟上次,这人为了问出自己的身份,险些与他吵起来。将这其中的原委想了想,似有了思路,让邵慕白起身,站在自己身旁。
他平视前方,眼神似落在涌动的瘴气上,又仿佛在看瘴气之后的风景,缓缓道:
“距离上次收服鬼妖已经有些月份了,你今日来,怕不是述职这么简单吧?不再问问自己是谁了?”
邵慕白早有思量,只望着忘川河里翻滚的河水,道:“冥君之前说过,时间会给我答案,所以我一直在等。时机成熟之日,我的身份自然也水落石出,急不来。”
冥君赞赏地点点头,“历练了几番,觉悟倒有些进步。”
他接过邵慕白手中装着鬼魂的小瓶子,又问:“此次捉鬼顺利么?”
邵慕白颔首,道:“尚算顺利,鬼妖虽然法术高强,最后还是成功收服了。”
知鬼没有插话,只静静在一旁听着。邵慕白见冥君并未让知鬼退下,想必他也是知情者,故而便没有隐瞒,将鬼妖目前的状况和盘托出。
寒暄几句之后,他终于说到正事上来。
“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冥君早就料到一般,“说。”
邵慕白问:“若凡人被鬼妖所伤,该当如何治疗?”
冥君的眼神一顿,“如何伤的?”
邵慕白的心都揪了起来,道:“不知缘由。与鬼妖缠斗了一番,没过多久就晕倒了,身上也没瞧见伤口,反而呕了好几口血,一直昏迷不醒,怎么叫也没反应。”
冥君思索了片刻,道:“一般而言,被鬼妖击中,身上就算没留下伤口,也会有一些黑紫的痕迹,或深或浅,视鬼妖的法术而定。你确定仔细检查过了?”
邵慕白诚恳道:“我确定。他通身的肌理宛如白玉,青红不透,有痕迹肯定一下子就发现了。”
宛如白玉?
也就是说......这人是把人家都看干净了?
于是,向来一丝不苟的冥君起了坏心,调笑着问:“你那朋友是男是女?年方几何?你看了人家,可想过之后如何面对处理?要对此负责,还是说,就占了人家的便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邵慕白这才意识到自己中套了,眉头一沉,道:“冥君有心情说笑,看来,我这朋友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对么?”
冥君见他是真关心那人,便不再逗趣下去,敛了戏谑的表情,道:“我之前给了你魂毒的解药,你不是迂腐之人,自然尝试过去解。可见是解药无用,你才下来找我,寻求破解之法。”
“冥君明鉴。”
“既然魂毒无用,那么,这鬼妖的法术断然非比寻常。不过么,你那朋友并未丧命,可见,他也不是完全抵挡不住。”
邵慕白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这劳什子冥君,断爱说一堆废话!
故而,他进一步问:“所以,冥君可有破解之法?”
冥君沉思半晌,悠哉悠哉地看了眼一旁的知鬼:“没有。”
那你还说这么多!
要不是顾着上下官阶悬殊,邵慕白铁定要一脚把他踹到忘川河里去!
但,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心中腹诽时,冥君又给了他一丝希望。
“我没有法子,但知鬼有。”
第77章 忘川河(二)
知鬼向来有一说一,既不存心隐瞒,也不乱失分寸,更不会说那些大篇幅的无用之话。
“既然没有伤口,想必是受鬼妖的瘴气所伤。这瘴气之毒与魂毒本是一类的,只是较魂毒厉害一些。你在给他吃解药时,淬上一滴你捉鬼师的血,他便能恢复了。”
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知鬼靠谱。既有真本事傍身,又不耍嘴皮子卖弄。
于是邵慕白感激着拱手作谢,说着便要离去。
却不想,忘川河下突然滚滚波动,如地震一般,似有千军万马从河底掠过,响动震天。
“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