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手握着匕首,举起来一步一步走近楚幽,眼中尽是决绝。
“笃!”
一支利箭脱弦,径直穿过平歌的心脏。弓箭手的任务是保护楚幽安全,只要平歌有什么威胁到楚幽的举动,他们便会放箭。
平歌的脚步随之一顿,几乎站立不住。他愣愣垂首,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听到箭声的楚幽也随之一震,似乎也中箭了一般。他陡然回身,看了眼平歌,不知所措。
“谁准你们放箭的!”
那弓箭手却答:“回王爷,应平芝公子的命令,此人稍有异样,不用禀报,杀无赦。”
楚幽却来不及去指责谁,只觉着心里如同千万只蚂蚁爬过,他推开面前的人墙奔向平歌,却为时已晚。
平歌早不顾这命令是谁下的,左右他们二人心有灵犀,平芝的意思,断然就是楚幽的意思。
他颤抖着伸手,用力将那支箭从身体里“噗”的一声响动,带出一股血,飞落在地上。
夜风刮得厉害,将他的衣摆扬起,墨色的衣袂飘荡在寒风中,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鸟。平歌扔反举着匕首,唇角扬起了一抹久违的笑意。不过这笑意,尚在推搡人墙的楚幽是看不到了。
他攥紧了匕首,再没有丝毫犹豫,“嗤拉”扎进心口,拉出手掌一般长的口子。而后将匕首扔在地上,把手伸进伤口,生生把他的心,挖了出来。
邵慕白看得清楚,平歌一开始举刀便不是要去杀楚幽。他爱这个人爱得太卑微,他极想回到那日,他舞剑在手,楚幽一身深沉玄衣。在桃瓣飘飞的花台上,楚幽徐徐在他身前蹲下,温柔地摊开手掌,对他说:“愿意跟我走么?”
然后他缓缓将手搭上去的,那幕场景,是他最温柔的回忆。
温度陡然下降,围住平歌的纵使是拿刀拿剑的硬汉,也被这情景吓得连连后退。
楚幽扒开人墙的那一刻,刚好看到平歌将他被箭射了一个窟窿还在不断淌血的心摊在手上,如刀的眼眸直直盯着他,喉咙里发出毕生最凄厉的诘问:
“楚幽......这东西我有,你有么?”
楚幽曾不止一次问平歌“你有心么”,平歌不善言辞,从来没回答过这句话,临了,终于可以告诉他。
他有的,一颗被遍体鳞伤的心。
那日,恰好是六月初九,一个平歌一直生生惦记,楚幽早已忘记的日子。
多日后,人们从平歌的遗物里翻出一本札记。札记是古时候的日记,是自己写给自己的东西,用语不像官方公文那样书面,只记录着所思所想,以及,所爱。
而平歌的这本札记里,就清清楚楚记载了那些过往,以及如何被一步一步逼上绝路。
怎样从刻骨铭心的爱,变成刻骨铭心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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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尘埃落定(二)
“五月初三。今日,主子要我去刺杀楚幽......又是一笔命债。不过主子交付我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出差错,这次也一样。”
“五月初六。今日,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舞剑,主子给我下了药,我摔在了花台上。楚幽花了好多钱赎我,还......问我愿不愿意随他走,我觉得,他没有主子说的那么坏。”
“六月初九。今日,我与幽郎拜堂了,幽郎绾了一个同心结给我。我一定要好好放起来,以后每一个六月初九都让他给我绾一个,统统挂在床头,老了之后就可以存下好多好多,像床帘一样多好看!”
“六月十二。今日,我同主子决裂了。不,现在应该说是凌骁,我与他决裂了。我终于跟他坦白了,我爱幽郎,不可能杀他。他很生气,但最后却放了我走,我觉得很奇怪,但是很开心。”
“六月十三。今日,我发现一个画室,发现了平芝的秘密。原来幽郎爱的不是我,是与我名字很像的,平芝。原来我只是平芝的影子,我好难过。不过,平芝一直不在王府,幽郎是不是可以一直爱我?幽郎,你快回来,我好想你。”
“七月初七。今日,幽郎回来了,带着平芝。原来幽郎口中的‘平儿’不是我,我真是喜欢自作多情。幽郎,你为什么痴情,只爱平芝一个?又为什么这么不专,有了平芝,还来招惹我?”
“腊月初八。今日,我一个人在雪中舞剑,幽郎没见过这支舞完整的样子,我想舞给他看。可是......下人说他在和平芝喝腊八粥,不想见我。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出来,最后阿端来把我拉走了。说,不要为不值得的人,做不值得的事。”
“四月初二。今日,是幽郎废了我的武功之后,第一次拿笔,手腕很疼,使不上力气。阿端下午很高兴地捧着许多药材回来,说对我的咳嗽有好处,我喝了之后,确实觉得好了许多,阿端是这个王府唯一真心待我的人。我想与他结为兄弟,他答应了。”
“六月初九。今日......还是不说了,等离开了王府,有的是大把时间来写。我不想恨了,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无所谓......”
翻札记的不知是谁,那双手宽厚有力,翻页的动作却异常轻柔,每一页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坏。
随着札记翻到最后一页,这段记忆便也终结,白色的烟云一点一点散去,最终化成虚无。正如平歌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空空如也。
偌大的房间又恢复之前的样子,二人一鬼,相对无言。
平歌在矮机上瘫坐着,眼神如凉水一般平静。
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不恨了,也不爱了,更不是原谅了。
只是算了。
段无迹看完这故事,心里却久久不能平复。尤其是平歌最后身份暴露,被侍卫层层包围有口难开的情景,让他仿佛也亲身经历了似的,心头被狠狠剜了一刀。
“所以你捡到泪丹,修炼成功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楚幽报仇?”
他愤愤着问,仿佛那被团团包围的人是自己。
平歌靠着墙壁,虚弱极了,“他不是说我没有心吗?我就挖给他看了。既然我都给他看了,自然也要将他的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他动了动眼珠,呆滞中带着落寞,“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除了杀人一事无成,这样看来,终还是错了......”
“你没有错。”
段无迹打断他,语出惊人。
邵慕白愕然,“无迹?”
段无迹不理会他,接着之前的话道:“错的人是楚幽,不是你。他负平芝在前,负你在后,自始至终毫无悔改之意,这种人,的确该死!”
平歌的眸子一松,盈了泪水,“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为我说话的人。”
他唇角噙着笑,凤眸流转,许久许久才道出极珍重的一声,“谢谢......”
段无迹红了眼睛,再不敢看平歌。回头,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人,问:“他被你收服之后,会被带去哪里?”
邵慕白如实道:“我会带他去冥君殿,他受的苦是真,犯的错也是真,冥君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
段无迹道:“可傻子都知道,公文法例评判不会衡量感情。”
看了平歌的人生,邵慕白虽心里难过,但却自始至终都很清醒,道:“所以,人生在世,才不能受感情操控,意气用事。”
是了。平歌受的委屈纵有万千,但他也着实不该将这委屈发泄到无辜的性命上。
这桩事故,以爱为始,以恨作终。
冤冤相报,何时了结?世间所有善恶,所有尊卑,在孟婆庄里皆是一缕游魂,爱之切,恨之深,都在一碗孟婆汤之后,化为乌有。
段无迹愣了愣,仰头,望着黑幽幽的屋顶,仿佛山头仰望明月的孤狼,似乎极其痛苦,又似极其解脱。
良久良久,他道:
“我出去走走。”
不知为何,他看了平歌的那些经历,很能感同身受。故而,他不忍再见平歌被收服,锁进那个指头大的瓶子里。
邵慕白拉住他,却又想起他的洁癖,堪堪放手。
“别,别离开太远好吗?我会担心。”
落在平时,段无迹断然一个白眼翻回去,冷冰冰回一句“关你何事”。但看了平歌的故事之后,他隐约觉得这份啰嗦的关心,尚且有些难得。
于是他心情低落地停下脚步,“嗯。”
他僵硬着脖子,整个人都泡在名为偏执的海水里。他孤零零立在门口,对着大开的房门,对着无尽黑暗,道:
“平歌,若我遭遇了你的遭遇,断不如你。所以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如果求而不得,那就去恨吧。我此生有幸遇你,算是有缘,愿你投胎转世,能生个好人家。”
他语气淡淡,却在地上砸了一个坑。这个坑,同样陷在邵慕白心里,深不可测。
邵慕白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前世,段无迹那样恨他,却最终都没忍心杀了他。只是独身远去,把自己缩进平教的躯壳,不相问闻。
段无迹说,若他遭遇了平歌的遭遇,断不如他。
其实不然。
邵慕白清楚记得,在前世的种种纷争之中,那颗闪烁的朱砂痣,是怎样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的。也清楚记得,段无迹最后是怎样力排众议来救他的。即便恨到了骨子里,段无迹仍是一个狠不下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