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刚被封庄亲王不久,风光无限,许多人都贴着他阿谀。
这日是楚幽的生辰,他厌烦了家中那群阳奉阴违的送礼之人,便避开了一众家丁下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琢磨着去哪家楼里找个小倌风流一回,也算个生辰礼了。
楚幽眼中没有来往约束,辈分礼节,是个潇洒不羁又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的人。
他是杏花楼的常客,悠悠然迈进去时,本该簇拥着来迎他的一群莺燕却不见踪影。于是心中略有不悦,唤来鸨头打算亲自点牌子。没想到鸨头风急火燎跑过来,神色十分焦急。
“哎哟这位爷,实在是对不住,今儿咱们楼里头出了点子事端,一时间接不了客,还请——”
鸨头的话被楼上一声大喝打断:“——别跑!”
这鸨头不是那天段无迹收拾的那个,许是杏花楼的前一任老板,或者是前前任。
鸨头闻声,连忙抬腿往楼上跑,全然不顾形象地大吼:“给我抓住他!这小兔崽子今儿个抓到我非扒了他的皮!”
只见二楼的走廊上,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吵嚷着在追逐前头的一个。速度十分快,眼看距离愈来愈近,前头那人一边跑一边把手边能触及的花瓶碗盏朝后头砸。噼里啪啦一阵响,人仰马翻。鸨头一边哭着心疼银子,一边臭骂着要活剐了他。
楚幽听着热闹,便抬眼一瞧,那被追之人恰好也看到了他,立马冲他大喊了一声:“楼下的,接住了!”
说罢,想也没想便纵身越下红木栏杆。
一袭红衫缓缓落下,如海边的水天一色之间,洒了一海丹红的夕阳。
楚幽没来得及反应,就下意识伸手将他接入怀中。
那人衣裳单薄,在外头拢了层薄似蝉翼的淡红色轻纱。纱衣刚好盖在楚幽脸上,二人就隔着若有似无的薄纱对望着。楚幽瞧着那模糊的俊俏轮廓,尤其那双含笑的眸子,心中漏跳一拍。
还是怀中之人率先反应过来,将那轻纱揭下,施了淡妆的绝色面容莞尔一笑,一双凤眼似能勾魂一般,“接这么稳?便赏你个嘴亲罢!”
语罢飞快地在楚幽唇上轻咬一口,旋身从他怀中下来,望了眼后头穷追不舍的一群人,冲楚幽笑道:“楼下的,谢啦!”
倏地,提步远去,只留下一抹红色的消瘦倩影。
虽然画面只是一层轻纱笼罩的烟云,不很清楚,但却丝毫不影响那倩影的身姿。
邵慕白望着那背影发怔,他认得他,那是平歌,年轻时的平歌。眉宇间隐约透着活泼笑意,眼波流转似融了星辰。他一袭红白交间的衣裳披在身上,在匆忙之中同楚幽见了面。
便那样,误了一辈子。
月色渐浓,华灯初上。
白日的喧哗褪尽,花街尽头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正与其他屋舍一样,亮着微微烛光。
红妆淡抹的平歌已然将脸洗净,那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衫亦换成了黑衣,简朴干练,与白日判若两人。
他半跪在一间屋子,冲桌边的男人抱拳,面无神色,只低垂着脑袋,毫无起伏道:“主子,楚幽已经上钩了。”
男人名为“凌骁”,是平歌的主人。
而平歌,明面上是秦楼楚馆的小倌,实则,却是这凌骁手下的第一杀手。
凌骁轻笑一声,语气慵懒,一切尽在掌握,仿佛苍生在他面前都不过蝼蚁。“照计划走吧。他老子杀了我父兄,我便要杀了他。让那老东西也尝尝痛失近亲,是何等滋味!”
平歌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凌骁弯下腰,伸手抬起平歌的下巴,细细打量他的面容,叹道:“你做事,我素来放心。”
平歌抬眼看他,怔道:“主子?”
凌骁拿拇指摩擦他的下巴,唇角勾起笑意,道:“平歌,我如此信任你,你可莫要让我失望阿......”
平歌抿了抿嘴唇,“可是,楚幽有龙阳之好,属下——”
“——正是因为他是断袖,才要派你去。否则我手下杀手上百,为何就偏偏定了你?”
凌骁放开他的下巴,眼中划过凌厉,“看起来,你倒是想守身如玉?”
平歌白了脸颊,慌忙将额头贴上地板,“属下不是这意思!”
“不是最好。”凌骁敛了愤色,玩味地看他,“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此行虽然不易,但你若成功回来,我可允诺你一件事。”
平歌眸眼中掠过惊喜,抬眉道:“何事?”
凌骁曲起指节在他额头一点,勾唇道:“还你自由之身。”
杀手,是要签生死契的,签下了,一辈子都只能给人卖命,没有自由。
故而,凌骁提出的这条件,是所有杀手都求之不得的。
却,偏偏除了平歌。
平歌的眸子黯淡下去,如同坠入九寒冰窖。许久才顺从磕头,幽幽道:“多谢主子......”
邵慕白与段无迹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地看。将这景象瞧得一真二切,他们心中皆是讶异,没料到平歌这么瘦削的身子,弱不禁风的,竟是个杀手么?
原来这场相识并非天赐良缘的偶然,而是刻意安排,是一个鲜血淋漓的计划,一场刺杀。
平歌受了凌骁的指使,要去杀楚幽,结果呢?他成功了?暴露了?而掌柜一直挂在嘴边的“误会”,又是从何而来?
“明日你再去一次南楼,我已然派人打点好了。”凌骁徐徐起身,眼中闪过杀气,“楚幽肯定会再去,那时,你要抓好机会。”
平歌将薄唇抿成一条线,道:“是。”
晚风骤起,散了夜空乌云。明月朗朗,却一阵接一阵地让人发寒。
方才,当凌骁说出“还你自由”之时,平歌面上的神色却是失落的。身为杀手,生死簿上的命债千千万万,不计其数。尤其是平歌这样有雇主的,更是把脑袋栓在了裤腰上,头也不回地卖命。平歌极有希望地可以摆脱这一切,但他却不想要。
一点也不。
那个眼神,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他不想离开凌骁。
但他如此卑微,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分毫的。
烟雾不断地散去,又不断地凝聚,一幅画结束又换了下一幅,正如人生海海,从一段波涛巨浪中死里逃生,以为可以告一段落,却不想后面还有个更大的等着。
“没想到你是杀手。”
段无迹盯着逐渐成形的第二幕画卷,心里隐忍,且又疑惑。
平歌眼神淡淡,仿佛那是几辈子以前的事情,“陈年往事罢了。”
烟雾仿若流沙,零零星星又凝聚起来,江山天地,街道行人,屋舍小桥,尽皆有了形状——
次日,平歌又换上那火红妖媚的衣衫,早早去了那家南楼。
南楼南楼,便是凌骁卖艺卖身的青楼。而前一晚才下了命令的平歌的雇主,亦乔庄打扮,坐在楼阁上一处不起眼的位子。
平歌寻到鸨头——便是昨日追着他喊打喊杀的那个,他与平歌一样,都效忠阁楼上的凌骁。
平歌垂了眼眸,低声问:“主子命我今日前来,却没说做什么,可否请老板告知一二?”
那老鸨抬头瞧他一眼,慢悠悠道:“爷没知会你,你便不会自己想法子么?听闻你是爷一手调/教大的,怎的这点子觉悟也没有?”
而后拿指尖勾了他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哟,模样是不错,白便宜那楚幽了!”
平歌匆匆收回下巴,连连退了两步——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将他的下巴抬起来说话。
但他却极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因为这样会让他整个脖子都袒露在外,十分没有安全感。
老鸨轻笑出声,拿出南楼惯有的调情的语气:“没料到还是个涩雏儿!你这样子,可勾不到楚幽哦!”
平歌偏过头,冷冷道:“我的任务,只是取他性命。”
老鸨拿了丝扇在手里头摇,敛了轻浮的神态,表情变得严肃,道:
“罢了,我亦不逗你。昨日的戏不错,今儿个还要接着演。戏要做全套,那楚幽才会信以为真。待会子我会叫人给你上点儿拳脚,你且忍忍。”
平歌垂首,“是。”
他说的是“是”,不是“好”。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一把刀杀人的刀,这些人对他说的话,不过都是命令。
然而这老鸨头口中的“上点儿拳脚”,并非是“一点儿”。平歌被带到后院的一间漆黑屋子,几个足足有三个他那么壮的汉子便二话不说招呼上来。避开了脸,身体其他地方没一处幸免,拳头脚尖丝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好歹平歌有些功夫在身,拳拳脚脚的功夫并不会让他太难忍。
终于,在平歌快忍不住疼痛惊呼出声时,黑屋的木门开了。
平歌吃力掀开眼皮,抬头看向凌骁,以为这“拳脚”终于结束了,于是唇角微扬,仿佛看到希望般:“主子。”
凌骁停在平歌身旁,垂眼道:“平歌,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抓住。”
平歌点头,“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你还要知道,勾起一个男人的怜悯之心,让他第二回见面,便心甘情愿把你从这里带出去,需要做更多。”
平歌怔了怔,道:“带出去?以属下的能力,可以在这里就结果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