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正一下,不是公子。”许久没说话的鬼妖冷冷开口,表情宛如一碗凉水,“是男/妓。”
邵慕白听出他话语里的怨气,道:“听起来,你倒是有一段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他心里好奇,又闷闷的压着难受,便没急着收他。毕竟鬼妖现在没有泪丹傍身,只有零星的翻不出风浪的小法术,想跑也跑不到哪儿去。
然则,他在这边思绪万千,他身旁的小魔头却特别不解风情地来了一句:
“你从前是公子也好,王爷也罢,往事如烟,风吹了就散。我只知,你现在染了无数条人命,是鬼妖。”
他的语气冷漠,如九寒天屋檐上的冰溜子,冷不丁砸下来,从头顶刺入,一下子便能要了人命。
“鬼......妖?”
这从未听过的词汇倒是让掌柜的一头雾水,心里涌出一股浓烈的情绪,隐约透着不安。
邵慕白讪讪一笑,解释道:“那个......就是你们常挂在嘴边那个‘挖人心的鬼东西’。”
掌柜的脸色霎时铁青,堪堪将眼神转到鬼妖脸上,似是不信,但又不得不信。愣了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
“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须臾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一痛,“当年你在王府说的话,是,是......”
“当然是真的。”
鬼妖承认得很坦率,笑了笑,那勾起的嘴角裂开一条缝隙,阴森恐怖,仿佛有万千只鬼手从里面探出来。
“顺便再告诉你,我法术大成后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楚幽!”
他呼吸微浅,轻不可闻,语气却如凌厉如刀,把空气活生生劈开一道裂缝。
邵慕白心里咯噔一下——楚幽,是庄亲王的名讳。
听闻楚幽在一个夏天突然暴毙,无人知道死因,大丧延续了整整一个月,哭嚎声冲天抢地。
掌柜勃然大怒,额头的筋突突地跳,扬手就要朝他扇去。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颤抖着收手,在脸上狠狠抹了几下,手摁在眼皮上,头往下埋。他的情绪很强烈,似乎怀揣了天大的秘密。
片刻后,他徐徐起身,衣料摩擦的声音很是刺耳,佝偻苍老的身子慢慢站起,仿佛压了天大的包袱,动作很慢。
“还请邵公子稍等片刻,我去拿个东西,稍后就回。”
在偌大寂静的房中,轻轻一句皆如重锤落鼓,发出轰然巨响。
他离开之后,回来之前,二人一鬼再未动过。只是段无迹头一回看见鬼,心里新奇,一双冰冷的眸子似点了灯,明亮清澈。
“你叫什么名字?”
段无迹打破沉寂,破天荒的,封冰的气氛居然是由段无迹来打破。
鬼妖如今被降服,没了之前嗜血的凶恶劲,只如飘荡许久的小舟终于靠了岸,安定下来。
他动了动嘴角,道:“平歌。”
是了,他在阳间为人时,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平歌。
段无迹接着问:“你修炼多久了?”
平歌呆愣地望着地面,“二十年。”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风都能吹散的鬼魂,变成杀人如麻的鬼妖。
他抬眸,打量了一番段无迹,道:“我看你倒是灵性不错,他日若死了,能捡颗泪丹修炼修炼,法术指定比我高。”
将“死亡”跟一个活人沾边,就有很大的诅咒意味了。不过,段无迹却没有动怒,只是唇角一斜,回敬道:
“我也想。不过祸害留千年,短时间内我是不会死的。”
平歌愣了愣,凄凉一笑,“你说的对。不过那些负心的祸害,我是容不得他们遗留的......”
段无迹想起工坊里孤独无依的梅郎,看着平歌的眼神又痛了一分,“你,好像没有资格决定任何人平歌的去留。”
“但我有这个能力。”平歌抬起挖心的右手瞧了瞧,翻来覆去地瞧,好半晌后,又意识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眼神渐渐落寞下去,“不过,我委实没有猜到,你们是假扮的情人。”
段无迹眼眸一虚,道:“不如此,怎能引你出来?”
平歌赞同着点点头,随后右手撑地,勉强坐着直起身,又道,“今儿栽在你们手上,我不亏。反正我杀了那么多负心汉,早就回本了。”
邵慕白眉头紧锁,道:“事到如今,你背了一身的血债,就没有半分悔意么?”
“悔?”
平歌听到这个字,喉咙里爆出两记嘲讽的笑声,顿了顿,目光落上邵慕白的眼睛,幽幽道:
“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世人。感情是普时间最真挚的东西,他们选择了背叛,就要承担背叛的代价。”
邵慕白是不这么认为的,“负心之罪不至死,何况你杀的人不计其数,并非所有人都背叛了感情。”
比如,枉死在漆黑深夜的长安。
平歌听了这话。并没有反驳,只是斜着眸子抬头,道:
“我知道,但我遗漏不起,宁可错杀也不要放过。若是我少杀一个,我就会想,被他背叛的那人有多心痛,谁来替他承担这份心痛?负心人有新欢了,逍遥快活,但被抛弃的人会如何过活,你们想过么?”
他的眼睛里全是灰,仿佛一眼看到了末日尽头。
邵慕白的眉毛抽了抽,“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平歌抬了抬下巴,冷冷道:“他们该死。”
邵慕白听出他话里的悲戚和怨恨,隐约猜出他为人的那一世过得并不好,于是也不深问下去。
“生死恩怨这东西不好算明白,也算不明白。你既认为负心之人当受惩罚,那想必也清楚,你杀了这么多人,也不得善终。”
“我知道。”
平歌的情绪平淡,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他看向窗外,如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曙光。
“要想报复恶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恶魔。只要有我在一天,那些人就不敢辜负真心,就不敢负心之后还毫无悔意地招摇撞市。世间因此安宁,感情因此纯粹,我觉得值了。接下来要干什么?将我灰飞烟灭还是打入地狱,尽管来吧,我没什么可怕的。”
安宁......平歌却不知,正是因为他大开杀戒,秋阳才一日不得安宁。家家户户人心惶惶,还有许多新人连亲都不敢结,妙龄少女活活拖成了老姑娘。
邵慕白不与他多话,朝门外望了望,不知掌柜找这东西还要找多久,索性开始着手正事。
于是对平歌道:“我答应在掌柜回来之前不收你,但泪丹在你体内太久,难免沾染怨气,现在我要给它洗魂,希望你能配合。”
平歌疑惑,“洗魂?”
邵慕白解释:“就是把你注入进去的记忆和怨气,统统消除。泪丹是冥界圣物,除了自身法力,不得有其他东西掺杂进去。”
平歌骤然紧张,“那我的呢?”
平歌错愕着垂眸,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没事......”
邵慕白想了想,猜中他的心思,宽慰道:“放心,我给泪丹洗魂,不会影响你的记忆。除非,你自己消除。”
平歌想了想,点头。
即便他不愿承认,在那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仍然有他珍爱万分的年华。
他们关好门窗,坐上桌边的几张凳子。邵慕白将包袱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一样接着一样挑。
段无迹看他信心满满地从里头挑出一面镜子,不解问道:“你不是说,冥君只给了你三样东西么?”
阴阳琉璃扇,无血骨簪,魂毒解药,除此之外没见他用过第四个。
邵慕白理所当然地嗯了一声,“这面镜子叫‘浮生镜’,不是冥君给的,是知鬼大人。它能将记忆化成云烟,随风即散。烟散了,记忆也就没了。”
屋子尽头有一张矮机,紧靠墙壁。邵慕白让平歌坐上去,将泪丹搁在他掌心,摊开。随即退后五步,默念了一个法术。
随后,那浮生镜便射出一道刺眼白光,直直照向泪丹。
须臾之间,泪丹缓缓生出乳白色的云烟,袅袅上升,半明半昧,在半空逐渐蔓延开来,徐徐悠悠,竟成了一副能动的画卷。
画中人巧笑倩兮,于红色的红木回廊中欢声笑语——那是平歌的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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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相见(一)
烟云弥漫处,画中景致逐渐显现。
那是一处街道,两旁的楼宇都左右张挂了两只红灯笼,灯笼之下,是挥着香帕的莺莺燕燕,穿着袒胸露乳,十分勾人。
邵慕白眉毛一动——这应该便是多年前的“花街柳巷”了。即便年岁过去颇久,但街道的楼宇陈设也未有全变。邵慕白认得,这是杏花楼所在的那条街。只是那时候的秋阳正值繁荣,一整条街都是秦楼楚馆。前前后后闲逛的人十分多,而且个个穿金戴银,都是有钱的主。
倏地,邵慕白从前方拥挤的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影。他与那人并不熟悉,但许是因为那人风度翩翩,在人群中若透白明玉,很是耀眼。又许是这记忆的主人太熟悉这身影,故而在千万人中的惊鸿一瞥,邵慕白便一眼认出来了——楚幽。
楚幽是临沧开国以来最短命的王爷,只活了三十岁,往前推算起来,画中这时候他只有二十五六。听闻其年少时风流成性,现在看来传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