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是长安的胞妹,也是人口众多的家中,唯一真正关心长安的人。
“我看见你们吵架了。”
丫头盯着邵慕白,很是低落,没等邵慕白应她,又接着自己的话道:“你们不是去查哥哥的死因了吗?不是许诺我一定要抓住害死哥哥的凶手吗?怎么会吵起来?”
邵慕白苦恼抓头,总不能说我们吵架就是为了帮你哥哥抓凶手,所以只得硬着头皮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
丫头却一直盯着他,道:“你是好人,那个大哥哥也是好人,你们不该吵架。”
“丫头,人心复杂,单凭好坏二字,不能评判一个正常的人。”邵慕白老生常谈,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质问道,“不对,你怎么看到我们吵架?我们在杏花楼吵的架,你怎的会去那里?”
丫头慢慢垂下头,似乎难以启齿,“我爹......把我卖到那里做杂役。”
“什么!”邵慕白险些跳起来,“他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儿在杏花楼等同于什么?你们家很缺钱吗?安葬长安的钱我不是已经给过他们了?”
“大哥最近要成亲,大嫂家里嫌聘礼太少,要咱家加钱。”
提及这些,丫头并不是很落寞,毕竟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何时才能抓到凶手。“不过我已经跑出来了,趁无迹大哥哥教训那些人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从后门跑了。现在那个老鸨忙着收拾残局,才不会来管我这个小杂役。”
在这些大事上,丫头向来比较成熟,是非轻重拎得很清楚。
“以后你要去哪里?家肯定是不能回了,你还这么小,要去哪里呢?”
“我的问题你先别管。”丫头此行不是来博取同情的,她可是有正经之事,“你还没回答我,你们还没找到凶手,为什么就先自家人打自家人了?你们吵什么架?”
邵慕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不能如实交代,被鬼妖得知计划,又不能说“只是拌了两句嘴不影响感情”,自己暴露演戏的事实。
于是只有那一句:
“我都说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丫头听了他的话,神情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他如此回答。于是从长凳上跳下来,走到成年人胸口高的柜台前,脆生生道:
“掌柜的,出来吧。”
一句话落地,掌柜的讪讪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冲邵慕白愧然一笑。
邵慕白眉毛一飞——合着这一老一少还算计着他呢?
“那个,客官啊,小,小老儿也确实听说了这事儿。”
丫头在一旁应和:“我是小孩子,掌柜的可不是,他总该有权利过问吧?”
邵慕白算是认了栽,有些后悔平时对他们热情,相较段无迹,为人冷漠,不苟言笑,就不会被人缠上。
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一老一小本心不坏,坐下来谈谈,也不全是坏事。
客栈打烊了之后,掌柜的便找来两壶酒,叫厨子炒了两个小菜,与邵慕白边吃边说。
此时,丫头已经早早睡了,掌柜的将她交给后厨洗碗的大婶,让她帮忙照看将就一晚。
这样一来,大堂没有其他人,只剩了掌柜和邵慕白,老生常谈。
“现在的小情人呢,都爱闹腾,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分分合合的。有的越吵感情越好,有的呢,吵着吵着,就把感情吵淡了。”
掌柜的呷了一口酒,烈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眼尾和额头的皱纹都深得能栽死人。
邵慕白瞧着他阅历丰厚,便想问一句真心话:
“那您觉得,我和无迹怎么样?”
掌柜的笑了笑,道:“客官是个真心实意之人,楼上的客官呢,话少,面冷,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就像丫头说的,你们都是好人。”
“然后呢?”
“小老儿觉着呢,客官你,还得加把劲儿。”
邵慕白自嘲地笑了笑,想起今日在杏花楼闹的那出戏。他心里爱着段无迹,说不出伤他的话。但相反,段无迹能将那些“不爱”的话脱口而出,也就证明在他心里,邵慕白还没占领方寸之地。
一时悲从中来:
“还加把劲儿呢......今日都掰了,人家心里没我。”
掌柜摇头,叹道:“情呢,爱呢,都是拿刀刻在心口上的东西,深得不能再深了。偏偏人心隔肚皮,有的人付出真心,别人却未必看到。”
邵慕白愣了愣,觉着这掌柜见地不错,便趁机问:“掌柜的意思是?”
掌柜接着之前的话,徐徐道:“客官的爱有十分,但人家指不定只能接到一分。反过来,你能感受到的情义,可能也只有人家心意的十之一二。何况那位客官还是个不怎么表露心意之人。”
邵慕白又问:“如果我说了所有我能说的,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他却还是无动于衷呢?”
掌柜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就得问问他的心,他不愿意表露给你的那颗心,是否装着你了。”
有道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邵慕白觉着心里的情意通透了几分,道:“说得有理。”
掌柜回想起这几日二人的点点滴滴,道:“但我这些天看你们呐,也不像是一厢情愿。今儿吵架呢,我也听人家讲了,什么爱不爱的,都是气话。气话是气头上的话,可不是真心话。”
“也许那就是他的真心话呢?”
“那这误会可就大了!”掌柜痛心疾首,“客官,您可别觉着小老儿僭越,多管闲事。”
“不会,先生有话请讲。”
“我这老头子呢,活了这么些年,人来人散,起起伏伏,见过太多误会了......”话及深处,竟然有些感慨,“误会不仅能害死人,还能让人死了也想不明白,带了一世的愁苦幽怨去地下,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所以我见着那些个误会,恨不得把两个人拉到一块儿,一字一句解释清楚。”
邵慕白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液体散发出些微醇香,让人心醉。
“听起来,掌柜的也是有故事的人。”
掌柜怅然一叹:“唉,人生海海,谁还没个故事......”
他耷拉的眼皮抬了抬,思绪飘到遥远的曾经,想起那个在深宅大院邂逅的人,苍老的眼神闪过几丝光亮。
“从前,我是跟着庄亲王的。那时候,秋阳没有命案,又因为是王爷的封地,好山好水,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我在府上伺候,尽心尽力,王爷也待我仁厚。那年,枫叶刚红,秋阳一片好景,王爷带回来一个公子......”
掌柜的话很多,许是邵慕白讲了几句掏心窝的话,他也不再忸怩遮掩,也将自己的曾经说了出来。
三更的梆子一敲,二人终于慢慢停下,歪歪倒倒趴在桌上,嘴里不知嘟哝着什么,只以为是醉话,无人在意。
空旷的大堂冷冷清清,与白日人声鼎沸的情景天差地别,顿时有种人走茶凉的凄惘感。
邵慕白想,他大概知道掌柜的为何喜欢找人说话了。因为白日笑脸相迎的那些人,没一个是能与他坐下来谈心的。笑看人来,笑送人走,然后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大堂,怅然若失。
掌柜的醉了,邵慕白却没有。
他清醒着,等着鬼妖潜进客栈,在它出手的瞬间,在它伤害段无迹之前,将它擒住。冥君曾交代过他,鬼妖之所以半鬼半妖,是因为他体内的泪丹。而鬼妖但凡要施法害人,定是要依附泪丹的法力。在它将泪丹从体内取出,念咒害人之时,是其最脆弱的时机,亦是最好攻击的时机。
无迹,你放心,我许诺过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说到,必定做到。
黎明之前,世间最暗之际,空气中终于传来的那个阴寒的让人汗毛都竖起来的声音。
彼时,段无迹正盘腿坐在房中,两手搭在膝上,腰间颤着蛟龙鞭,黑暗中隐隐反射几丝光亮。同样,他一直在等鬼妖出现。
他虽看不见鬼魂,但却是能听见声音的,上次那厉鬼来迫害时说的种种,他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他选择等,因为他觉着既然他能杀害那样多的人,心中的怨气必然漫天蔽日,必然,不会在杀一个人之前,什么都不说,默默无闻。
果然,当夜晚已经安静到能听见风吹灰尘的声音,外头惨淡的月光也收进云中,四处漆黑一片时,空气中终于传来一声低沉的哀怨:
“为何要辜负真心......”
段无迹侧耳一听,勾唇——很好,是男人,而且听他的语气,还是一个被抛弃辜负之后,满怀怨愤和不甘的男人。
来了来了,老邵快来保护老婆!
第39章 鬼妖现身(一)
段无迹侧耳一听,很好,是男人,而且听他的语气,还是一个被抛弃辜负之后,满怀怨愤和不甘的男人。
“这是你杀我的理由?”
阴测测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负心之人,本该千刀万剐,挖你的心,便宜你了。”
段无迹语气淡淡:“听起来我还得感谢你。”
鬼妖的声音越来越近,“你不必谢我,该谢我的,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人。我帮他,惩罚了你。”
“他是该谢你,毕竟在你眼里,他跟你一样......”段无迹看向那声音来源的角落,眼神凌厉如刀,一字一句道,“你们,都是被抛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