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景虚略显意外,笑道:“没想到你连这碎片都帮我留着呢。”
应烜勾起嘴角,道:“想来这是将军极宝贵之物,就算是碎片,将军也是舍不得的,便连着碎片一并收好了。”
如风将托盘放在桌上便隐去了身形,在众人的疑惑中,唐景虚抬手轻轻摩挲着那一眼看着平淡无奇的酒坛,眉眼中溢满了笑意。
这三个酒坛是那人精心烧制的,坛子外侧看着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也难怪他们会吃惊自己把这玩意儿当宝贝,唐景虚拿起一块碎片,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内侧刻着的三朵盛放的枎栘花,不得不说,应烜那一下砸得正正好,一点儿也没伤着这三朵娇花,这倒是让唐景虚舒心了不少。
殷怜生一眼就看到了那三朵枎栘花,他微眯起眼,眸色晦暗不明。
花倾尘凑过脑袋,目光在酒坛上逡巡着,见酒坛空空如也,面露失望,“师父,好东西都不给徒弟们留点儿,啧啧,扎心了。”
唐景虚在他脑袋上一拍,笑骂道:“想得美,这可是八百年前的桃花酿,十几年前就喝干净了。再说了,就你这种喝酒不眨眼只知道往肚子里灌的架势,给你一口为师都觉得糟蹋了。”
话刚说完,就听得门外走进两人,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先踏进门的那人面容清瘦,拥有一双狭长的眼睛,眉尾上扬,鹰勾鼻下嵌着薄嘴唇,看着便是城府极深的精明人。身穿玄色道袍,领口缀着素色护领,一尘不染,双手背在身后,即便迎着众人考究的视线也目不斜视,缓缓踏步走向简兮。
“哥,你……你这么快啊……”简兮畏畏缩缩的,显然对此人颇为忌惮。
“嗯。”简佑应了一声,看向唐景虚,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唐将军,有劳。”
唐景虚摆摆手:“举手之劳。”
看到他身后紧跟着的面若敷粉、目若朗星的紫衣男子,唐景虚眉毛一挑,调侃道:“哟,吹息,什么风还能把你给吹来了?”
吹息神色淡淡地与他对视:“我与天师本在摩崖殿对弈,听闻唐将军从鬼城带回了简兮,便顺道跟来看看将军近来如何。”
“哦?那你觉得我如何?”
“春光满面。先前那所谓将军被鬼王打散了一身修为的传闻怕不是谣言吧?我倒是觉得将军与尤恨相处甚欢。”
吹息的话听得有些酸溜溜的,唐景虚被他酸惯了,懒得搭理他,吹息也就没再开腔。
“您可是简天师?”看清来人,应烜怔然,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见简佑默认,他忙躬身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应烜,在此代表应国万千子民感谢简天师数十年来的庇佑,恳请天师保我应国风调雨顺、千秋万代。”
应烜这话倒是提醒唐景虚了,这简佑飞升前算是应国人,但真要深究的话,他应该是前朝虞国子民。
此人学识渊博,精通谋略,但一心钻研修道,是为数不多通过修道飞升到三重天后又潜心修炼,熬过九道天劫进入九重天的人之一。
唐景虚记得当初听柏舟说过,他与上任应皇交好,飞升前更是应延身边的谋士,算得上是应延攻下座座城池的最大助力,不过因他天赋极佳,在应延率兵攻到皇城脚下的前夜飞升了,导致起义军一时乱了阵脚,险些被虞子修反败为胜。
不过,后来终究是虞国覆灭,而简佑这飞升了的开国功臣,自然便成了虞国上下争先供奉的神官,于是,在应延的授意下,简佑的摩崖殿在虞国几乎随处可见,信徒自然数量庞大且万分虔诚,由是其虽飞升不久,却能在钟灵毓秀的仙都有一席之地,甚至在多数场合都说得上话,比唐景虚这空壳子有面子多了。
如今想来,将应烜推上皇位的那道所谓“神谕”,十有八/九便是出自简佑之口了。
不过,唐景虚不免觉得稀奇,没想到简佑这么个不苟言笑、严肃死板还死要面子的人,居然会公然违背天规插手人间事,况且还是选皇帝这么大的事儿。那三道天罚估计是把他往后数百年的脸面都给搭上了,啧啧,牺牲这么大,可见他对自己倾注大心血创立的应国可真是爱得深沉啊!
简佑扫了他一眼,面色不悦:“风调雨顺我能保,千秋万代岂可靠我?”
听出简佑的不满,应烜倒也未生怯意,拱手平静地回道:“幸得天师勉励,应烜自当鞠躬尽瘁,保应国千秋万代!”
简佑似是对他这不卑不亢的表现勉强满意,终于拿正眼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而向简兮道:“走吧。”
一旁小媳妇儿样的简兮看了看唐景虚,嗫喏道:“哥,唐将军答应,带我回溪云山玩,给我下厨,我能不能……”
“别耽误我时间。”
简佑眉头微蹙,一句话出口是完全容不得商量的语气,瞬间就让简兮泄了气,他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慢吞吞地走向简佑,走到唐景虚身侧时,抬起一双小狗乞食般湿漉漉的眼睛,满是恳求的意味。
唐景虚这人最受不住这样,只好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最近仙都忙得很,你先回去搭把手,等有时间了便来溪云山找我,随时欢迎。”
简兮两眼一亮,忙不迭直点头:“唐将军等我!”
唐景虚:“行了,快去吧。”
简佑前脚迈出门槛,忽然转身微眯着眼看向应离,冷声问道:“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是谁?”
吹息跟着看了眼应离,向唐景虚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唐将军爱徒。”
唐景虚一眼看到了应离眼底突兀的冷意,心头一震,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身后,笑道:“小徒天性薄凉,面对为师都是这样的眼神,简天师多虑了。”
“小三本来就这样啊,哥,快回去办事吧,办完了我好去溪云山!”简兮跟着说道。
简佑眼中依然带着狐疑,见应离垂眸不语,倒也没再计较,转身离开了。
送走了简氏两兄弟和吹息,唐景虚松了口气,应烜吩咐宫人送了餐食过来,便回宫换衣裳准备上朝去了。
等到天色完全亮起,应烜才下朝赶回来,众人再次来到昭和宫,远远便见红袖已经等在宫外了。
见应烜走近,她欠身行礼,道:“陛下,请随奴婢来。”
“她在哪儿?”
“掖庭宫。”
第29章 现身
掖庭宫作为罪奴的关押地,位于皇宫最偏僻一隅,极少有其他宫人踏足,更不用说皇帝这样身份的大人物了,由于此番前来是要寻虞安临的尸骨,免不了多带了些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幽深的宫院巷子,在一扇破败的木门前站定。
应离缓缓抬手拉住生锈的门闩,紧抿着唇,面色沉郁,唐景虚深知他此刻一定极不好受,毕竟虞安临于他来说,曾是漫长岁月中唯一的救赎,是远胜于任何一个人的存在,而如今,在这扇他幼年时期频繁出入的木门后,等待他的,绝不会是虞安临温热的怀抱,只会是……冰凉的枯骨。
“咔哒”一声轻响,应离拉开了门闩,他没有抬头,目光依然落在门闩上,良久的沉寂过后,推开了那扇因年久失修而摇摇欲坠的木门。
听到声响,掖庭宫内院忙碌的罪奴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看了过来,一眼就看到身穿龙袍的应烜,个个诧异地瞪大了眼,满脸的震惊与惶恐。
掌管掖庭宫的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立时跪下大喊“万岁”,其他人这才慌忙跟着齐齐跪下,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浑身颤抖不已,似是深怕皇帝来要他们的脑袋来了。
应烜负手走上前,示意侍卫将他们带入屋内后转身看向红袖,问道:“她在哪儿?”
红袖没有作声,而是看向掖庭宫角落那棵枯树下被青石板压住并封死的井。
唐景虚顺着看去,心下了然,在井里啊,难怪……
一炷香后,侍卫撬开被封死在井口的青石板,几人探头向井下望去,一股尘封许久的恶臭裹挟着潮湿的阴森凉意扑面而来,唐景虚眉头紧锁,屏住呼吸眯着眼试图看清井下的情况。
这口井不大也不深,不算是枯井,依稀可见井下积了些水,水很浅,应该是井底没有完全封住,从隙缝或小缺口中渗进来的,一眼可见那水中浸泡着一具尸骨,头骨正对着井口,黑洞洞的眼窝似是有一道视线射出,越过众人,遥望那蔚蓝的天幕。
“她一定等了许久。”唐景虚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应烜面色沉重,撇开眼,吩咐侍卫下井。
时隔十年,虞安临的尸骨终于从这幽闭的井中被带了出来,尸骨被整齐地摆放在草席上,应离跪坐在草席旁,用衣袖擦拭尸骨上的水渍与蹭上的苔藓,默不作声地一点点将它们拼凑成形,当他拿起那缺失了半个掌骨的手骨时,身上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虞安临的尸骨并不完整,除了缺失的掌骨,她的髌骨也不知所踪,想来也是被人残忍挖去了,望着残缺的尸骨,应离终究克制不住,跪伏在尸骨旁失声痛哭,哭声被他极力压制着,从喉咙深处溢出,嘶哑的悲鸣在寂静的宫院内撕扯着那血淋淋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