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把唐景虚乐呵坏了,从自己一直没有陨落这点足以判断,人界尚有记得他的人,可他心知肚明,那些人记得的不过是他那些不败传说。
望着香炉上冉冉升起的青烟,唐景虚抹了一把辛酸泪,蹲在小庙前,持续不断地用灵识骚扰了柏舟小半个时辰,硬生生把他逼到了自己跟前,指着小庙抽着鼻子特得瑟地说:“瞧瞧!瞧瞧!”
柏舟也被小庙吓了一大跳,错愕地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里头供奉的木雕与唐景虚一模一样,才转向唐景虚,道:“哟,难得遇上个脑子不利索的!不过将军满足得了那人的祈愿吗?”
唐景虚挑了挑眉毛,随即扬起脸,冷哼道:“呵,这些人求的无非就是钱财、姻缘和胖娃娃,怎么满足不了?”
“所以呢?”柏舟学着他的样子挑眉扬脸,平静地和他对视,“忽悠,说媒,生子秘方,我倒是忘了将军还能有这些技能,那将军打算包办吗?”
没料到,唐景虚想也没想就反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办?”
柏舟登时恨铁不成钢地捶胸顿足好一会儿,仰天长叹:“我的将军哟!您可是武官呐!斩妖除魔才该是正道啊!”
唐景虚掏了掏耳朵:“我就是个弱鸡,那不是难为我吗?”
柏舟语塞,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声气,留了句“弱鸡就消停点,差不多得了”,便转身离开了。
摸摸良心,唐景虚不乏自知之明,深知自个儿这几年把神官们折腾得够呛,每在夜深人静之时,也会生出那么些小愧疚,不过,他自觉指不定哪天就陨落了,三个徒弟他放心不下,他这个人,最能担得起的,便是“诺”。
既是诺,他便守到底。
尤其是怜生,这一次,万不可再负了……
这一夜,屋上人与屋内人彻夜未眠。
天亮后,唐景虚决定带寄宿于应离黑伞内的虞安临到仙都走一遭。
虞安临手上虽未沾染人命,但毕竟犯了错,若是要转世,投个好胎,则要将她送入天池洗去她魂魄的污浊,将她的怨恨彻底除净,之后再把无那找来为其超度,应离也就能放心了。
一想到不得不上仙都一趟,唐景虚颇感无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这一上去,那些个神官准能找到话头嚼舌根了,虽说唐景虚心大,任凭他们如何说道,他都能一笑置之,可伤疤揭得再多次,也还是会疼的。
不过,自飞升那日跃入凡间已经过去八百年了,也不知上头现在是什么个光景,就算那些仙僚他都认得七七八八,也是时候上去露露脸了。
第32章 水月
十五未过,仙都依旧忙碌,徐韬抱着一大摞文书在仙都大道上小碎步疾走,毕竟无虚殿那位是个急性子,可不像雁阳殿的那位热衷于“闲敲棋子落灯花”,一点小事都容不得耽搁,恨不得一挥手就全解决了,这可苦了他们这群小官,都快被逼疯了。
也罢也罢,早点完事也好落得个一身轻……
正自我安慰着,侧前方忽然掠过一道白影,他一时刹不住脚,与那人迎面撞上了,这一下撞得不轻,他这一身虚胖的文弱书生登时被撞倒在地,文书也跟着掉了一地。
见自己鲁莽撞倒了人,对方连忙一步上前将徐韬扶起,连声道歉:“徐先生,失礼了......”
摔得七晕八素的徐韬站起身,整了整摔歪了的乌纱帽,看到好不容易整好的文书散落一地,心里叫苦不迭,却在抬眼看清来人的那刻两眼一亮,不敢置信般结结巴巴道:“唐……唐将军?”
见他一脸震惊,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唐景虚失笑,帮着徐韬把文书收拾妥当,道:“怎么?我不像吗?难不成几时又飞升了哪位将军,碰巧与我同姓?搅得徐先生分不清了?”
“唐将军!”徐韬的眼睛瞪得堪比铜铃,蓦地吊起嗓子嚎了一声,要知道不论是三重天欲界,还是九重天仙都,有且只有那么一位唐将军,可不就是徐韬心心念念想要刨根到底的那位嘛!这一下可真是撞心头上了,“您……您怎么上天了?”
唐景虚被他那一嗓子嚎得莫名其妙,眨巴了好几下桃花眼都没能回过神来,愣愣地说道:“我……不能来吗?”
未等徐韬答话,仙都大道上行色匆匆的神官们竟同时顿住脚步,齐刷刷向唐景虚看去,无一例外的,脸上全写满了不可思议,唐景虚挑着眉毛看了一圈,正想着会不会是自己偷偷带了化鬼的虞安临上天被抓了个现行,与他对上眼的神官们却又纷纷转回脑袋,“呼啦”一下全跑光了。
“……”唐景虚彻底被这一出整懵了,“他们看到我就瞎蹿蹿啥,难道是我被撤销神职了?”
徐韬:“呃……这倒不是……”就是怕被你惦记上。
唐景虚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单手搭上徐韬的肩,满脸委屈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是我身上有狐臭吗?”
徐韬被他这话说得两手一抖,手上的文书险些再次掉落,一愣一愣地将目光转到他的腋下,“有……有吗?”
被他这呆愣的目光看着,唐景虚一顿,随即“呵呵呵呵”撑着他的肩笑得不能自己:“都靠得这么近了,你说呢?”
徐韬脸上一红,讪讪地别开眼,道:“自是没有的。”
唐景虚:“说真的,他们躲着我作甚?”
徐韬望了眼瞬间空荡的仙都大道,硬着头皮回道:“没有的事,是将军多虑了。”
见他不愿多说,想着还有正事要做,唐景虚便也没再揪着不放,转而问道:“说来,我这算是头一遭在仙都呆过一炷香时间,这上头的一概不了解,不知徐先生能否告知天池该往何处走?”
“天池?”徐韬不解,“天池乃四界极寒之地,那儿的寒气,便是修为深厚的神官都难以忍受,更何况……”更何况是唐景虚这样掏空了底子的人。
唐景虚不甚在意地笑笑:“我找水月大人有点事。”
徐韬有些意外,据他所知,水月是驻守天池的神女,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飞升的,更无人知晓她的过去,那是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神秘女子,似乎天界从未有哪位神官与她有过交集,她从来都是独守在天池旁,百年又百年。可唐景虚这么个落入凡尘八百年的神官居然会与水月相识,简直不可思议,而且听他这话,两人绝不可只是点头之交,这就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了。
惊诧过后,徐韬扭头向仙都大道的西面望去,道:“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到尽头便是。”
唐景虚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抱拳道了声“多谢”便慢悠悠地踱步离去。
徐韬看看他的身影,再看看手里的一大摞文书,真是百爪挠心。
天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想找个借口,拿个小本本跟在唐景虚身后,寻着机会摸出点底来,更何况,这可是一睹传说中神女水月的真容的大好机会,奈何他身上担着好几箩筐的事务,容不得他撂担子,他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唐景虚的身影渐行渐远,心里万般可惜。
越往西行,唐景虚越明显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伴着似有若无的雪花迎面飘来,身上依然只着单薄的衣袍,他却似无畏这寒冷,嘴角蓄着浅淡而温柔的笑意,步伐丝毫不急不乱,仿佛脚下踏过的不是厚厚的白雪,而是绚烂的万花丛。
雪花飘落,掩不去茫茫白雪上留下的一串孤独的脚印,不知为何,脚踩雪地的“咯吱”声听在唐景虚耳里,格外舒心,他呼出一口热气,放眼望去,准确地在那一汪天池旁开得傲人的白梅树下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似雪的白衣长裙,宽大的裙摆挽迤三尺有余,袖口无风自动,泼墨般的长发自然垂下,末端仅用一条白缎带系着,淡雅出尘。
她跪坐在雪地上,面对着那清澈无波的天池,一动不动,似是抛空了一切。身前放置着一张矮桌,一壶两杯,落了雪,杯中茶水早已凉透。
望着她绝美的侧颜,唐景虚的步子不自觉慢了下来。
“娘娘。”唐景虚在她身侧三步远的位置站定,恭敬地单膝跪地轻声唤道。
水月收回痴望着天池的视线,微微侧过脸,扫了唐景虚一眼,对他的突然造访丝毫不显意外,美眸顾盼间如天池水般平静得不可思议,她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只是抬手拿起在炭火上早就烧得沸腾了的茶壶在杯中斟满了茶水。
唐景虚兀自站起身,在她面前坐定,垂眸看着送到自己眼下的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热气,不由想起前两日知他畏冷的某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他笑了笑,拿起茶盏一口饮尽。
哈,真暖和,就是……太苦涩了……
放下茶盏,他静静地看向闭眼小抿茶水的水月。
眼前人的容颜即便过去了千百年也不曾有任何变化,浸染着异族人独特的深邃,她美得出尘,美得神圣不可亵渎,下一刻,对上那双带着淡淡冰凉的似水双眸,思绪恍惚了一瞬,在澄澈如天池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唐景虚不禁出了神。
“为何忽然来此?”
水月空灵的嗓音仿若天籁,带着飘渺的虚感,轻飘飘地打破了唐景虚的深思,他反手取下背上的黑伞,老实说道:“想从娘娘这儿讨一瓢天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