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枎栘将军 (边书)


  “烜儿,”宣太后缓过一口气,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在一层沙子里研磨,她抬起被啃食得残缺不堪的半只手掌,抬到一半,猛地浑身一颤,哆嗦着把手往被子里藏, “别……别看,别看,别看……”
  见状,红袖忙上前轻声安抚。
  看她这一副俨然半疯癫的状态,唐景虚皱紧了眉:“这事儿发生多久了?”
  且不论就算是只百年厉鬼,都不大可能有这番本事能让堂堂太后在短短几日内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光从宣太后身上伤口的愈合程度,便足以判断,这恶鬼缠身的日子绝不会短于两个月。
  应烜未立时回答,虚握于身前的手一点点收紧,他定定地看向唐景虚,绷紧了牙,眼中酝酿着复杂的情绪,隐约带着点羞愧,但却并没有悔恨的迹象,沉默了片刻,他开口生硬地说道:“四个月。”
  唐景虚微眯起眼,心头略感不适,沉下脸,厉声说道:“你就这么放纵那厉鬼在这皇宫之内、在你眼皮子底下如此肆意妄为长达四个月之久?”
  闻言,应烜浑身一僵,面色难看了不少,他紧抿着唇,垂下眼眸,迟迟没有回应,看着竟显出了三分狼狈之相。
  “它是谁?” 眼见威风凛凛的应国皇帝因这一句质问哑口无言,唐景虚忍住胸口升腾起的怒意,蓦地上前一步,迫使应烜抬眼与自己对视,“为何你竟会容忍它做到如此地步?”
  见应烜面色灰白地闭上眼缄口不言,唐景虚心中怒意更盛,气汹汹地朝他又逼近一步,几乎与他贴近,正欲抬手捏住他的脸让他睁眼看着自己,左手却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拽,唐景虚脚步一乱向后仰去,下一刻便撞进了身后人的怀中,异常熟悉的檀香侵袭而来。
  是……沉情……
  心头不由恍惚,唐景虚只觉脑子空了一瞬,尚未回过神来,耳后传来殷怜生似笑非笑的声音:“师父,不可对皇上无礼。”
  “啊?”唐景虚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墨色眸子,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怔然,他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慌乱,那尘封了许久的慌乱并不陌生,心脏的跳动全然失了分寸,眼前忽而闪过八百年前那人溢满了占有欲的眼眸,唐景虚瞳孔骤然一缩,重重推开殷怜生,脚步凌乱地急欲退开。
  心绪混乱,不小心踢翻了火盆,“锵”的一声脆响,在不知何时沉寂下来的屋内格外刺耳,他捂着胸口深吸了两口气,抬头见众人都讶异地望着自己,猛然意识到方才失态了,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讪笑道:“我什么没做,你们什么都没看到。”
  殷怜生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知想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见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殷怜生眉头微蹙,抬手挥袖,熄灭了被炭火点燃的凤飞锦纹绒毯,动了动嘴,转而向应离说道:“应离,你认出来了吧?池塘里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枎(fū)栘(yí)”,亦是出自《诗经》,是蔷薇科的一种落叶小乔木,也称作扶苏、唐棣。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唐景虚的字便是出自这里。


第27章 安临
  早在于皇城街道受到如风请求回皇宫的那刻起,唐景虚就注意到应离的不对劲儿了,当时他拉住唐景虚的手,平日里沉寂的眼眸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狠戾与深深的恨意,那是应离对宣太后几乎刻到骨子里的恨,唐景虚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他并没有阻止应离。
  可当他们踏入昭和宫后,应离的表现明显更加反常了,他驻足呆望着池塘时,唐景虚隐约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不忍、沉痛,甚至还有几分怀念。
  而此刻真的站到了宣太后面前,目睹她如此惨状,应离不仅没有表现出畅快之意,反倒面色苍白,死咬着下唇,浑身抑制不住地轻颤着。
  他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唐景虚却已经能察觉到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将他紧紧包裹,他这副样子与唐景虚十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被宣太后处罚后,满是伤痕地倒在雪地里颤抖的孩子相重叠,登时揪起了唐景虚的心。
  唐景虚深知宣太后积年累月对应离造成的身心伤害一辈子都不可能抹灭,当初刚将他带回溪云山时,本以为他会自我封闭,彻底将自己困在漆黑冰凉的海底。
  可相处一段时间后,唐景虚却发觉他只是不爱说话罢了,他沉默,却不似在宫中时隔开一切,不论他们说什么,只要提到他,他几乎都会有回应,尽管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眼神。
  有的时候,唐景虚甚至会从他身上看到应烜的影子,更确切的说,是应烜身上沉淀下来的那种帝王之气,不得不说,这与唐景虚当初在皇宫里对他产生的印象有明显的出入。
  讶异之余,唐景虚花了几日暗中观察,却并未察觉异样,想来是脱离了宫墙与宣太后的禁锢,摆脱了“天煞孤星”的污名,应离才敢把真正的自己展现出来,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应离走出了那束缚、折磨了他数载的阴影的良好表现。
  唐景虚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隐约生出了异样感,总觉得他不像他,但这么十年相处下来,唐景虚断言,他就是他。
  然而,事实证明,十年岁月如流水,刷洗了伤痕,抹平了伤疤,却终究没能冲走宣太后深埋在应离心底的黑暗种子,便是她落到此番境地,再也不可能对应离施加一丝一毫的伤害,那种子也在顷刻间发了芽,无声无息地用最快速度生长,恐惧的枝丫从内部扎入他身体内的每一寸土地,窒息般的疼痛几欲将他击溃……
  听到殷怜生的话,应离一顿,怔怔地看向两人,眼中带着来不及掩去的慌乱。
  “小三,”唐景虚皱眉,大步走到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正色道,“她伤害不了你了,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你若不愿待在此处,师父带你回溪云山,这破事儿师父也不管了。”
  “阿离……”一眼看出应离的异样,应烜面色复杂地走近一步,却提不起再往前一步的勇气了,就像当初一样,明明是真心疼爱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同母弟弟,可碍于宣太后的威慑,碍于外人的指手画脚,同时也担忧“天煞孤星”引来灾祸,他始终没勇气将应离护在羽翼之下。
  他承认,他懦弱。
  好不容易,他终于熬到了登基前几日,按耐住心中的万分欣喜,打算正大光明地把一切最好的东西赐给应离,结果欲海翻腾,应离成了他的挡箭牌,成了他顺利登基的垫脚石,想必应离是恨他的,恨他的无能,恨他的不作为,事实便是如此,无力辩驳,那他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应离呢?
  思及此处,应烜痛心疾首,两腿像是灌了千斤铅,再不能向应离迈近一步。
  “不,不能走!”应离抬起头,神色镇定了不少,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师父,救她!”
  唐景虚怀疑自己听错了,满脸错愕,犹豫着说道:“救?救谁?宣太后?”
  应离抿唇,摇摇头。
  “他说的是那只鬼。”殷怜生的目光向紧闭的窗子扫去,那窗子正对着池塘,上头贴满了黄符,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没有留下一点儿缝隙,他走过去,撕下一张看了看,随手丢进了火盆,扫了应烜一眼,转而看着唐景虚肯定地说道,“应离要救的是那厉鬼。”
  应离郑重地点点头:“救她。”
  唐景虚:“她是谁?”
  “临娘。”应离轻声说道。
  “临娘?”唐景虚皱眉,这称呼似乎在哪儿听过。
  突然,宣太后抱住脑袋发出厉声尖叫:“安临!安临!虞安临!来啊,你来弄死我啊!不!不!不!你走开!你走开!应离来了,他来了,你找他去,找他去!离我远点!啊啊啊啊……”
  “娘娘,娘娘莫怕,子时已过,她不会来了,不会来了……”
  红袖轻轻拍着宣太后的背,试图安抚她,奈何宣太后已然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根本听不进她的话,红袖的安抚完全没了先前的效果,眼见宣太后越叫越凄厉,最后甚至扯着嗓子嘶吼起来,红袖无奈,抬手在她脖颈后扎下一枚银针,宣太后瞬间昏睡,这才消停了。
  终于安静了,唐景虚凝神细思,这才想起这位虞安临是谁,脑海里浮现雪地中撑着墨色纸伞牵着应离远去的那抹倩影,虽然只和她有过几面之缘,但唐景虚还是深刻记得,那是个矜持高贵而又温婉的女子。
  当年在应国皇宫跟着还是太子的应烜混的时候,耳力极佳的唐景虚没少听到那些个太监宫女躲在角落里嚼舌根,无非就是宫里的娘娘、皇子公主们如何如何,其中最常出现的便是“虞安临”这个名字。
  由着听得多了,唐景虚也就大概能把虞安临的遭遇拼凑出来了。
  那虞安临本是前朝五公主,是前朝太子虞子修的胞妹,虞国灭亡,她虽是皇室身份却没有被诛杀,而是作为罪俘被送入掖庭宫成为罪奴。
  当然,这个虞安临并不简单,倒不是说她心机重,而是她和上任应皇应延之间某种道不尽言不明却几乎众所周知的纠葛。
  传言,虞安临还是公主的时候,某日随前朝皇后到山上的寺庙中为虞国祈福,夜宿寺中被歹人掳去,幸得一武士恰巧途径山林,当即将其救下,并安然无恙地护送回寺中,而这位武士自然就是年轻时的应延,两人因此相识,应延更是心生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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