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梧头重脚轻地走到美人榻边坐下,不多时便不自觉地躺了下去,快陷入黑甜乡的那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想道,师兄不会就让他睡这儿吧?
如果是师父,哎,师父虽然是个骗子,毕竟是个心软的骗子,理应不会这么做。可是师兄……
师兄就未必了。
沈梧默默想了片刻,睡不着了。
周敛沐浴完毕,只着中衣从屏风后边转出来,一眼瞧见他可怜巴巴地在美人榻上蜷缩成一团,乐了:
“小师弟可真懂事,明早起来好给师父告状,说我欺负你是么?”
沈梧差点被这顶凭空飞来的帽子压断了脖子,如今形势比人强,他自认看清了周敛白嫩皮囊下掩盖的黑心肠,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坚决否认道:“师兄误会了,阿梧绝无此意。”
周敛缓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怀疑道:“真的假的?”
沈梧含屈点头:“真的。”
周敛便道:“那你也太蠢了,告状都不会。”
他嘴里是半点不饶人,但估计是沐浴时把心情也洗了一下,脸色已比白天时温和了许多。
沈梧心说你才蠢,又思及爹爹教导的君子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遂不作声。
周敛道:“起来啊,要师兄我请你么?”
沈梧不敢言更不敢怒,乖乖让位。
周敛不客气地在美人榻的正中坐下,道: “困了就去床上睡,我不过是想让你等我一二,可没打算虐待你。”
沈梧一个字都不信,沉默是金但健步如飞地奔向床榻,争取在周敛口头反悔前睡着。
果然,身子刚挨着床,又听周敛道:“过来,给我擦头发。”
于是沈梧忍气吞声地爬下床,笨手笨脚地给他擦头发。
周敛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伺候着的感觉,也不挑他的刺了,语气也和缓了:“日后修为小成,便不用这般费事了,只消一个简单的法术,便可保持周身清洁无虞。”
沈梧再三告诫自己莫上他的当,一颗心却还是不禁跳了一下,对修仙的向往又死灰复燃,生根发芽:“师兄你还不会吗?”
周敛哼了一声,不高兴道:“师父说,要到了十五岁,传我引气入体之法,方可正式开始修行。”
哦,沈梧手抖了一下,一把把那刚冒出头的芽掐死了。
周敛发现了他的动静,嘴角扬了起来。催促道:“我头发还没干呢。”
沈梧面无表情地继续给他擦头发。
周敛哪管他心思是如何的千回百转,他就是自己不高兴,便要想着法子给别人添堵,明知这捡来的便宜师弟犯困,偏不肯放他去睡,没话找话说而已。
沈梧不捧场他都不在意了,前所未有的话多:“你可知这是为何?”
说完便笑了一下,道:“谅你也不知。”
沈梧把到了嘴边的“不知”两个字吞回肚子里。
周敛:“我们师门名为‘烟萝’,传到师父这一代已有一百五十九代弟子,师父正是第一百五十九代掌门。祖训有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①
修大道之前,须先修德行。
故而,烟萝派弟子,十五岁之前,不可修行。
周敛自身对这些也是一知半解,不过是将长梧子从前说与他的种种,照本宣科地复述了一遍而已。
实则他对这一套祖传下来的理念也很是不解,甚至有些埋怨。
小小年纪便背井离乡,随长梧子来此,一待就是五六年。
锦衣玉食肥马轻裘俱成昨日旧梦。
预料中的腾云驾雾,除魔歼邪,是一件也未曾发生。
只有读不完的书。
他在家时,因着年岁到了,父亲也给他请了先生到家里来授课。
可先生通情达理,又有自小伺候他的丫鬟小厮候在一旁,纵是再枯燥的书,念起来也多了一分趣味。
不像这几年,长梧子最常做的事,便是把他跟一大堆书关在一起,一关就是一两个时辰。
八九岁那两年,正是招猫猫嫌弃,逗狗狗不待见的时候,周敛有时牛脾气上来,宁可坐着发呆也不想去看那劳什子书,后来觉得再继续发呆可能会变成真呆,消磨时光的方式又改为了画画,结果画技突飞猛进。
然而长梧子丝毫不在意,甚至还笑眯眯地夸赞道:
“徒儿果真天资过人,我这刚巧有一套丹青之道的术法,日后传给你如何?”
周敛不料还有如此意外之喜,打蛇随棍上,说:“那师父现在就传给我,如何?”
长梧子伸手摸摸他的头。
周敛忍了。
长梧子道:“不可。”
周敛不甘心:“为何?”
长梧子目露怀念:“咱们烟萝派,好歹是仙门之首,培养出的弟子,如何能只知道打打杀杀,这样不好,不好。”
周敛小退一步:“师父先传我丹青之道,我总归不会用书画打打杀杀的。”
长梧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多了一分慈爱和微妙的……嫌弃:
“这丹青之术,名作‘无声诗’,是我烟萝派第九十七代掌门人晚年所创,是为怡情养性。自然,徒儿你天赋是有的。”
周敛头一低一挪,不让他摸脑袋了。
长梧子掌下一空,有些讪讪地收回手,开始好脾气地哄徒弟,只是哄来哄去,关于修行一事,却半点也不肯松口。
周敛泄气,问长梧子为何非要他跟这些书待在一起,他又不会看!
长梧子表示你不看也没什么要紧,熏熏书香也有益处。
周敛:……
他对丹青之道毕竟也没什么热情,很快就厌了。到后来,只得翻开那些书,聊以度日。
如今周敛已习惯与书相伴,只是想到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不免仍有些意难平。
啊,说起来,长梧子倒也传过他一套剑术,号称烟萝派巅峰之术,还让他每天都练。
可是那有什么用,他一无灵气傍身,二无心法做底,练这个剑更像是为了强身健体,与修行扯不上半点关系。
不过看着小团子师弟懵懂的眼睛,周敛的心气忽然就顺了。
连带着这些时日的不忿也消散了一大半。
做师兄的,怎能跟一个小屁孩一般见识呢。
要大度。
不过为了挽回面子,他还是先不动声色地来了一句:
“其实我也会些法术的,明儿有空可以给你瞧瞧。”
周敛的头发长而多,乌黑顺滑,好看是好看,打理起来可不容易,沈梧擦了这半晌,手都酸了,心不在焉地想:
大师兄连头发都要他来擦,还能会什么法术啊?
他听闻自家师父是掌门人,没感到与有荣焉,只觉得难以置信,十分大不敬地想,他师父那样的人都能做掌门人了,这个所谓的第一仙门还能有什么前途?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没溅起什么水花,只是让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周敛察觉了,大发慈悲道:“行了小鬼,别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如切如磋,道学也;如琢如磨,自修也。语出《尔雅》
第5章 小师叔
说着,周敛往旁边挪了挪,拉着沈梧坐下,和颜悦色道:“师父当日只跟我说要去接你,却没说要去何处,小师弟,你是何处的人?”
沈梧头一次被这位师兄如此温柔对待,受惊不小,都没来得及去想周敛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只道:“回师兄,沈梧家在谶都。”
周敛道:“回什么回,你是谁家的小古板。谶都?没听过,不是古庾人么?”
沈梧道:“嗯,谶都在西冷。”
提及故乡,他又想起了父亲,话不由得多了起来:
“西冷很小的,师父说,整个西冷国土加起来,也只有胐明这么大。”
周敛对这个总共也只有胐明大的小国不感兴趣,敷衍道:“那是挺小的。”
沈梧小小声道:“我好想爹爹呀。”
周敛静了一会,道:
“就知道想爹爹,没出息。我都几年没见我父亲了。”
沈梧道:“几年了?”
周敛:“……”
周敛起身,钻进被窝,道:“本少爷不想跟你说话了,你笨死了。”
沈梧往被子里缩了缩,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周敛。
他睡在外边,能透过没关严的窗看到天幕的一角,上面缀满了璀璨的星星,比他见过最绮丽的云锦还要迷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