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浮于表面的矜持就保持不住了,缺德地笑了起来:
“真该让你俩见一面,我猜你跟他一定很投缘。”
沈梧……沈梧什么反应都没有。没跟着他一起笑,也没生气,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仿佛是被他突然变得“平易近人”的大师兄活生生地惊成了一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无人捧场,周敛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嘴角慢慢捋平,最后以一声“呵呵”尴尬地收了尾。
眼底又凝结了一汪浅浅的羞恼。
沈梧暗叫不妙,脊背禁不住挺直了。
周敛却没发火,冷嘲热讽也没有,一声不吭地就低了头,笔在纸上快速地画着什么。
少顷,沈梧的书上覆了一层纸,上边画着一个人,身子只得了敷衍的寥寥几笔,简陋得不行,脸却画得传神——每一牙横肉都都刻画得细致入微。
大额头上写了个潦草的“凶”字。
周敛摁着那张脸,问沈梧:
“我很凶吗?”
沈梧犹豫再三,觉得师兄跟他画的那个人实在不像,便摇摇头,说:
“不凶。”
周敛将那个凶人翻了个面,低头继续作画。
这次是个脑门上写着“丑”的人。
大概是为了突出“丑”之精髓,他画得很随意,效果也是极佳的:此丑人脑袋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扁圆形,眼睛也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看着不仅像个丑人,还像个非人。
周敛又问:
“那是我……”他顿了顿,没忍心用“丑”来形容自己,于是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那是我不好看吗?”
沈梧对着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听从良心的指示,飞快地摇头:
“大师兄你好看极了。”
“哦,”周敛自省完毕,搁下笔,理直气壮地诘问道,“那你为何见着我,总是一副耗子见了猫的样子?”
沈梧反驳他:“我并未躲着大师兄。”
周敛若有所悟:“你当真怕我,为什么?”
被他这样真心实意地一问,沈梧有那么一瞬间,居然也忍不住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怕他。
爹爹曾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沈梧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心想,师兄的脑子好像没有脸漂亮。
然而他再迟钝也晓得,这种实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周敛饱含困惑的眼睛还凝视着他,他心里一急,便把不住嘴地抖了个机灵:
“因为大师兄太好看了。”
周敛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冷哼一声,道:
“莫拍马屁。”
却不再追问他为什么怕他了,话锋一转,道:
“我见你方才频频看我,可是遇上什么不认识的字了?”
沈梧道:“是。”说着把书移到周敛面前,向他请教,心里反思一下,他有很频繁地看周敛么?
好像,就一两次吧。
心里装着别的事,周敛说话时便没能仔细去听,迟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周敛“啧”了一声,身体斜倾,隔远了些,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沈梧,道:
“你怎么傻乎乎的?”
就连骂他时都是心平气和的样子,跟昨晚毫不相似。
而后周敛把书往他跟前一推,道:
“我不教你了,你也忒蠢了。”
沈梧年纪虽轻,才只得周敛的一半大,却已在这不到一天的相处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包容他家师兄这个矫情怪,
因而,周敛三番五次地说他蠢,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忽略了,不仅没被伤着自尊心,还试探道:
“大师兄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周敛就满脸不耐烦地,勉强地把他那尊贵的头颅点了一点:“哪里不会?”
于是沈梧就悄咪咪地,针对他大师兄,下了定论:果然是个矫情怪。
周敛忽然望向他,眯起眼睛:“小鬼,你莫非是在说我的坏话?”
沈梧的心猛地一跳,心虚地垂下眼帘,盯着书,正好翻到了花木卷,有言曰:芒刺在背,言恐惧不安。
说出口的却是全不相干的话:“我还以为大师兄不喜欢我。”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周敛脸皮多薄啊,登时就有点别扭,好在小孩儿没有看他,不一会儿他就把这一小把不好意思抛出去了,自矜地道:
“你想岔了。”
沈梧抬眼看他:“嗯?”
他把这些时日来的相处,周敛面对他时的言行举止全都掰开揉碎地细细回想了一遍,没从中感受到周敛对他有一丁点的喜欢。
难道是大师兄为人太含蓄了么?
为人含蓄的大师兄骄傲地扭过头,只赏给他一点余光,道:
“我不仅这些时日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第7章 一二三
沈梧扪心自问,他也没有多么喜欢这位大师兄,便很心宽地道:
“好。”
还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仿佛定下了什么郑重的约定似的。
周敛一阵胸闷。
但还是要捏着鼻子,教沈梧认字。
教完后,他又想起,晚上还要跟这讨人嫌的小鬼一起睡,心里顿时就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一整块大石头,堵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脸都红了。
沈梧不知他这位师兄心里是如何的千回百转,很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大师兄?”
周敛佯装冷静:“无事。”
沈梧本着同门师兄弟理应互相关心的原则,仔细地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确实没看出什么异样来,便很放心地埋头念书去了。
周敛好不尴尬地一个人生了会闷气,他那个蠢死了的矮团筋师弟始终无知无觉,磕磕绊绊地读着他的书,还读得津津有味,都没想起来看他一眼。
一点也不尊重他这个师兄。
他心里不是滋味极了,但他毕竟比沈梧痴长了六岁,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去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对着一个屁大点的孩子剖白一番,只好忍气吞声。
且,有了方才那番话,沈梧再跟他说什么时,他都不好再摆脸色了。
毕竟是个宽容大度的大师兄。
这都是什么折本买卖。
周敛微微抿了抿嘴,觉得自己有点亏,在老家时的生意经都念进牛肚子里去了。
还要给这个小矮子看法术。
周敛盼着沈梧忘了这茬,可惜,并没有。
用过午饭后,周敛便赶鸭子上架地在纸上三两笔画了一个简略的小人儿,小心翼翼地沿着边界剪下来,一回头迎上沈梧好奇的目光,他心里便打了个突,面上却丝毫不显,淡淡道:“等一下。”
沈梧配合地露出神往之色。
周敛走到桌案前,把小纸人平平整整地放在上面,道:“这个绝活叫草木皆兵。这两日你所见到的,给咱们做饭的那个,就是这么变出来的。”
沈梧心情复杂。堂堂第一仙门的绝活,就是用来做饭的?
他莫不是被拐入了第一仙门的膳房吧?
周敛一眼便瞧出他想岔了,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他好歹在长梧子膝下教养了六七年,见不得自家师门被别人看轻——这不就是在间接地看不起他么!
于是他就勉强自己耐着性子多嘴地解释了一句:“此术法习至大成,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不过,修仙之人,不管将哪样术法习至大成都可轻而易举地抵挡凡间千军万马这件事,他一时没想起来,当然也就没能跟沈梧说了。
沈梧毕竟年龄所限,无甚阅历,人情世故,书上看得再多,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何况他还看得不怎么多。因而,他没想着周敛也许会骗他,而是想到,这个法术好,他学了就可以回去帮助爹爹了。
周敛看到他眼底跃动的神采,心里的不适淡了些,不再多言,闭上了眼睛,酝酿着什么。
而后他倏地睁眼,紧紧盯着纸人,连连掐诀,嘴唇微抿,神情前所未有之专注,半大的少年人,本就是十分动人的颜色,此刻看着竟有凛若冰霜之感。
沈梧一晃神,一瞬间在他这个不大靠谱的师兄身上窥到了仙人遗世独立的风姿。
紧跟着就听他有仙人风姿的大师兄喝道:“一二三,木头人!”
沈梧一个趔趄。
周敛不满道:“快过来看!”
纸人被一缕风拂过,飘飘悠悠地离开了桌面,这本是常事。可是……
沈梧瞪大了眼睛,看着它在半空中伸胳膊蹬腿,最后落下来,仍只是一张单薄的纸,却立在了桌案上,双手叉腰,周敛一笔带过的嘴巴也微微开合,道:
“一二三,木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