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他的修为和云谢尘相比谁更高一层——既然他俩本质上是一人,想来差距也拉不开多大——便是云谢尘比他要弱那么一些,考虑到其他方面,也应当让周敛跟着云谢尘才是。
——毕竟那个小师叔猛一眼看过去,实在不像什么正道人士。
明明跟着云谢尘,行事会方便许多,长梧子为何不仅没有选择他,甚至还让周敛“离他远点”?
一个是曾经教养了自己十年的师父,一个是仅有几面之缘,不过占了“他乡遇故人”的便宜的“师叔”——这个故人严格意义上来说还只是他父亲的,沈梧自然是站在长梧子这边的。
何况,在长梧子要离开的关头,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周敛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一定会把周敛托付给他认为值得信赖的人,而让周敛远离的,也会是在他看来,有一定危险的人。
沈梧心里疑窦丛生,沉下心来把与云谢尘不多的几次见面都从头梳理了一遍。
从头一次见到这么个人,是在朏明的清晨,长梧子明显有些不对劲的态度,到最后一次离开朏明前向他辞行,他递给自己的那一张地图。
大概是有了先入之见的缘故,沈梧此刻回想起云谢尘那道骨仙风的模样,并不如十年前那般觉得惊艳,心底有寒意缓缓地渗了出来。
那张标有朏明方位的地图,当真只是巧合么?
他微微皱了皱眉,逼自己从那恶感中脱离开来,试图冷静地去看待这个人,然而大概是他与云谢尘接触不多,了解不够,思索到最后,总会陷入重重迷雾,而对他的观感,则又会或多或少的,恶化一层。
二十年前,谶都的颠覆,到底是谁的手笔?谁在那设下了阵法?
沈梧这些年也曾翻阅过诸多古籍,各种奇闻轶事也都尽力了解过,从未在其中听到过谶都的名字。
那不过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的城池,有什么值得一位修士去这般针对它?
心绪万千,不知不觉便到了住处,沈梧勉强收回思绪,手将将触到门上,只是虚掩着的门便开了。
屋内舒慎不知是何时来的,正在凝神欣赏他挂在墙上的灵剑。
沈梧奇道:“你来做什么?”
舒慎大大方方地走到桌前坐下,示意他伸出手腕,温声道:“来看看你。”
沈梧习以为常,倒也没抵抗,任他给自己把脉,过了一会儿,忽然问:“如何了?”
舒慎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松开他,道:“还好,还是老样子。”
沈梧眼里的光微微黯淡了一下,勾了勾嘴角:“啊。”
舒慎把他话音里的失望听入耳里,抿了抿嘴,却没说什么苍白无力的安慰之语,只是道:“那墙上的可是你的灵剑?”
失落只是一时的,沈梧已经习惯了,很快便收拾好了心境,微笑道:“是。”
舒慎道:“我观此剑的剑意似乎有镇压之意,若是你的诅咒未曾发作,倒是与你挺配的。”
沈梧眉目不惊:“嗯,我知道。”
只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玄英已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舒慎的脸上多了些惋惜之意,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仿佛有些不甘心,道:“若是没有谶语花,不用打开烟萝山,我也可以救你。”
沈梧眼波微动,反驳道:“可若是没有谶语花,我早已死了,哪还能等到你来救我?”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之事,传闻也并不完全可信。
谶语花,谶语花,既是谶语,本就象征着不祥。
谶语花是魔花。
在当时的情境下,周敛对着它许愿,确实歪打正着地救了他一命,让他不至于当场便落得魂魄离体,化为万千星光中的一点,躯壳则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的下场。
可在那之后,谶语花也禁锢了他的神魂,让他一天天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捕灵所侵占,吞噬生机,却不能逃脱,另觅生路。
只能等着那天,谶语花压不住捕灵了,那被镇压了数年的诅咒便会瞬间反噬,将他的神魂也一并吞噬。
他现在是,已死的身,装着个未亡的魂。
就连舒慎给他把脉,也只是为了让他好受点,作出的样子罢了。
舒慎不再纠结此事,岔开了话题,道:“我看你方才进来时神色不对,可是有心事?”
沈梧闻言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眼睛忽然微微一亮,问:“舒慎,你今年多大了?”
舒慎笑容微僵,像是在为他问及年龄而着恼,迟了一下才道:“大概是三四百岁吧,为何忽然问这个?”
沈梧道:“那你可知,世上有什么人,是不受天道的控制的么?”
舒慎蹙眉想了想,道:“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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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何谓鬼
沈梧道:“你是说鬼修?”
舒慎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解释道:“鬼和鬼修是不一样的。鬼修,乃邪魔歪道中的一种,既是道,便难逃天道的钳制。鬼则不同,鬼不修任何道,他们仅靠自身的神魂之力存活于世。”
沈梧听出不对的地方:“那岂不是迟早有一天会消亡么?”
舒慎点点头:“自然,因此,世间的鬼,其实是很少的。”
凡人灵魂太过孱弱,肉体死亡便会自动被送去投胎,这是天地法则之力。而修士,与天争命,神魂得以凝练,可在躯壳生机尽灭时存活一段时间。若是不甘心,便会自行转修鬼道,与正道背道而驰,长久不了;若是不挣扎,则会如凡人一般,投胎转世。
所谓人死如灯灭,正是顺应自然,顺应天道之举。
舒慎道:“若当真为了活下来,连天道都敢违背,又岂会顾惜生前修的是正道还是魔道,反正都已经死过一回了。”
沈梧向他求证:“只有这一个法子么?”
舒慎思忖了一下,没把话说满:“那倒也未必,或许也有其他的法子,只不过我不晓得。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梧避而不答,反问他道:“那鬼,最多可以于这世间活多少年?”
舒慎:“这就得看他生前的修为了,若是修为臻至化境,神魂极度凝练,便是再活一百年,也未尝不可。”
沈梧却想,只有一百年。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他又问了一句:“那要如何辨别呢?”
舒慎没有半点不耐烦,答道:“有能耐做鬼的,生前必然是大修士。他既未修鬼道,气息便依然接近仙,单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若是这个鬼不那么细心,忘了掩饰,他的身体,应是冰冷的。”
沈梧几乎是一下子就想起了,初见长梧子,他牵自己的那只手,冰冷得不正常。
再没有丝毫侥幸,如果舒慎所言不虚,那长梧子便真真切切地,像阮听松说的那样,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陨落了。
那陪伴了他和周敛十年的,只是飘荡在这天地间的一抹游魂。
舒慎察言观色,没有错过他眼底的复杂之色,不由得道:“怎么了?”
沈梧掩饰性地低头笑了一下:“无事。我只是觉得,你知道的真多。”
舒慎眼睛都没眨一下,弯起唇角笑了笑:“好歹活了这么多年。你……”
沈梧不欲他细究此事,有些狼狈地提起了另一个话头:“妖魔鬼怪,我这些年只见过魔和怪,方才你说了鬼,这世间可有妖?”
舒慎的眸色有一刹那的深沉,像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道:“以前是有的。”
沈梧的本意也只是为了转移话题,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闻言便顺口问道:“那妖长什么样?”
舒慎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也才活了几百年,又不是几千年,哪里就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沈梧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方才那番话确实很有强人所难的嫌疑,顿时有点过意不去,向舒慎赔了个不是。
心里却还在想着长梧子和云谢尘的事情。
他想到谶都的“星空之镜”,尽管打心眼里不愿回去面对那场噩梦,却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回去重新查看一下。
别梦宴当天,阮家家主阮听松因身体抱恙,未能入席,此次宴会便由阮家五公子阮玉主持。
所谓清谈宴会,顾名思义,自然是以论道为主,切磋么,则是看个人了。
别梦宴,按照惯例,会持续七天。前三天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很平静地便过去了。
到了第四天,却出现了幺蛾子。
毕竟是仙家人物,自持身份,大多修士都还是很讲究仪态的,便是争论,也会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声音语气都会尽量平和,绝不会出现争执不休以致脸红脖子粗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