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什么气的?云谢尘看起来,可不像是会逞口舌之利的人呐。
再想想,见到云谢尘那一刻起,师父就不对劲。
周敛不动声色地起身告退,一不留神把门摔得响了些,继续不动声色地想,不过,告诉小师弟,也没什么吧。
长梧子无奈地笑了笑,掐诀设了一个隔音结界,一俯身,呕出一口血来,面上血色再次褪得一干二净。
他的血仿佛不被他自身所接纳,这一张口便再也压制不住,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糊了他半张脸。
好不容易才止住呕血,长梧子怔怔看着衣袖上大团的斑斑血迹,目光却是涣散的。许久,他闭了闭眼,眼角有泪滑落。
可能是太痛苦了。
他轻声道:
“阿梧。”
直到第二天,常驻他们家的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衣少年师叔现了一下真身,沈梧才恍悟面对云谢尘时的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撇开截然相反的气质不提,单看样貌,那位没什么活人气息的小师叔,赫然就是云谢尘的少年模样。
他心里奇怪,但眼见着长梧子并没有要跟他们说什么不为人知的传闻秘事的意思,便也没去问,只是把这事藏在了心底。
这一天周敛和沈梧心里都不怎么平静。
周敛一不留神就跟长梧子有了一个小秘密,他怀揣着这么个秘密,就像揣着一只皮毛光滑的猫,在要不要跟沈梧分享撸猫的快乐的抉择中进行艰难的天人交战。
沈梧则是被忽然出现的来自谶都的便宜师叔勾起了满腔的思乡之情,所思所想,一忽儿是,他来胐明已九年有余,再过三年多就可以回家了;一忽儿又是,还有三年多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爹爹他们怎么样了?
过得可还好么?
会不会怪他?
他隐约记得长梧子带他离开那日,谶都是个怎样的光景,想着想着又有点不安。
心里装着其他事,修行时如何还能专心,每日例行的对剑术的练习,因此也徒具其形了。
长梧子踏出书房时,见到的就是两个弟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出招虚浮无力也就罢了,有个别招式甚至走样得祖师爷都看不出来,好悬没把他们自个弄出伤口来。
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愁死个人。
长梧子叹一口气,只觉得平白添了几根华发:
“两位大姑娘,花绣好了么?绣好了,趁着天还没黑,快拿去卖了。咱家就指望着这些钱吃饭呢。。”
沈梧脸微微红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四下飞散的思绪拉回来揉成一团塞角落里:
“弟子知错。”
周敛倒是镇定,漠然道:
“绣得好好的,您一出声,这针脚就歪了,卖不出去了,饿着吧。”
长梧子:“……”
这个大徒弟,修行上的瓶颈,一卡就是好些日子,到如今还没突破,怎么于口舌一道上,他倒是日益精进,也不见有个瓶颈来卡一卡他?
他不接话,伸手招呼沈梧:
“阿梧,你过来一趟,为师有话与你说。”
沈梧应是,跟他去了书房。
长梧子道:“你那个师叔,你日后,不要跟他过于亲近。”
沈梧不解道:“这是为何?”
长梧子面露忧郁:
“怎么,才见了你师叔一面,就不听师父的话了?”
沈梧顿时恨自己多嘴:“弟子绝无此意。”
长梧子一笑:
“没有那个意思就好,为师让你这么做,自然有为师的道理,我总不会害你的。”
沈梧却说:“莫非,师叔有哪里不对劲么?”
长梧子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你师叔样样都好,能有什么不对劲。”他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不必再猜了,乖,听话。”
样样都好,为何却不让他与之接近?沈梧不明所以,但略一迟疑后,还是决定秉持少说少错的原则,道:
“弟子明白。”
长梧子奇道:“你明白什么了?”
沈梧:“……”一定要问得这么明白吗?
长梧子说到云谢尘,不免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踟蹰片刻后,沈梧问:
“先前师叔来时,为何会说,师门仅剩他与师父您二人了?”
长梧子不在意地摆摆手:
“你别听他瞎说。”
看来是假的了。沈梧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松到一半,又听长梧子用一种仿佛在说“今儿咱们吃鱼”的声调,不紧不慢地道:
“这不是还有你跟你师兄么。”
沈梧:“……”什么意思??
沈梧茫然问:“可是《百门录》上不是记载,师门是天下第一仙门么?”
怎么会只有他们四个人呢?
长梧子“啊”了一声,歉意道:
“阿梧是说那本书么?那是我入师门时,我的师父发给我的。几十年前的书了,作不得数的。”
沈梧:“……”
不!九年前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长梧子还在冲他微笑,信誓旦旦地说:
“阿梧不信可以去看看近年来重新撰写的《百门录》,上头可没有烟萝派。”
沈梧不吭声,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放在了剑鞘上,冷静计算着欺师灭祖的可能性。
长梧子还在招他,明知故问道:“阿梧怎么了?”
沈梧愤愤抬头,却在目光触及长梧子的一刹那愣住。
他师父虽是笑着,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好似这不过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可大概还是因为眼距过近,天生显得忧郁,这笑并未能叫人从中感知到什么高兴的意思,反而有种强颜欢笑的错觉。
沈梧一下子就心软了,扪心自问,若是自己与师父易地而处,便是那个师门再不靠谱,只怕也不定会有多难过。
何况那还是“传说中”的第一仙门。
如此一想,他再看长梧子时,更觉得他是在故作欢颜,忽然就鼻子一酸,失语良久,才讷讷道:
“师父……”
长梧子抬手想摸摸他脑袋,半途却发现不太合适,手掌停滞一瞬,落在了沈梧肩上,啧了一声:
“来胐明时都没哭,现在这么大个人了还流猫尿,不嫌丢人么?”
沈梧把眼泪憋回去,低声认真地为自己辩解:
“师兄说我未行冠礼,还是个孩子。”
他虽没哭,说话时却带着点鼻音,显得瓮声瓮气,长梧子哑然失笑:
“是是是,沈小郎君年纪小着呢,还有得长。”
沈梧情绪还没收回来,不作声,眼底哀伤犹存。
长梧子昂然道:
“怕什么,就算没有那个老厉害的师门,师父莫非就护不住你们了么?”
沈梧:“……”不知为何总觉得师父在吹牛。
他面上不显,镇定道:“弟子绝非此意。”
长梧子不依不饶:“那你是个什么意思?”
沈梧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在这个年纪,最是敏感的时候,心知自己所思所想,并无任何见不得人的。然而真要直白地表露出来,却总觉得难为情。
不得已,他只好拆东墙补西墙,把另一件心事拿出来笨拙地转了话锋:
“师父,您说,我爹爹这些年过得好么?”
长梧子一怔:“又想家了么?”
沈梧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闲下来时难免会有些挂念。”他想起记忆中破碎的画面,终是按耐不住,问,“师父,您还记得,您带我离开那日,谶都是何光景么?”
长梧子沉吟片刻:
“自是记得。西冷这十几年来战乱频频,若非如此,为师也不会做那个恶人,叫你父子二人骨肉分离。”
他像是知晓沈梧在想什么,继而柔声安抚道:“不必多思,你爹爹本事大得很,等再过几年,阿梧学了一身本事,回去助他一臂之力,岂非美事一桩?”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说“本事”还好,一说,就叫沈梧想起了他那一身登峰造极的坑蒙拐骗的好本事,登时无法再难过下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变了脸,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师父所言甚是。”
长梧子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沈梧:“师父?”
长梧子的目光里仿佛蕴了愁绪三千,欲言又止,片刻后道:
“好了,别在这站着碍我的眼了。记着,你那个师叔,虽然长得俊修为高样样好,但也别跟他来往。你师父我还在这呢。”
沈梧告退,退出后理了理这段话,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只从其中看见了一点点周敛的影子。
像是昨日揍他过后的样子。
怎么了,沈梧心想,莫非他那个老厉害的前天下仙家百门之首,一脉相承的不只是术法灵器,还有小心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