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梧子喝茶,不疾不徐道:
“我能有什么眼光,路边捡来的,打发一下时间罢了,孩子不懂事,忒
皮。”
被“忒皮”的沈梧和周敛:“……”
长梧子不待云谢尘接话,便对他二人道:
“怎么这么没眼色,还不来见过你们师叔?”
沈梧茫然中跟周敛站出来,一起向云谢尘行礼:
“见过师叔。”
云谢尘欣然受了这一礼,倾身亲自把他俩扶了起来:
“来得匆忙……”
长梧子却又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师叔这么多年独自在胐明也不容易,就别想着讨要见面礼了,想要什么,回头跟为师说就是。眼下为师与你们师叔有要事相商,你们先出去罢。”
他这般几次三番地失礼,怠慢之意昭然若揭。云谢尘却毫无被冒犯的恼怒,眼底笑意盈盈如旧。
今天的师父为何如此反常。
沈梧心底诧异极了,长梧子的性子,当初在他家打秋风时便可见一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雁过拔毛的机会。眼下居然连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了!
只是不解归不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
——虽然这个外人,“外”得好像不怎么彻底。
踏出书房的前一刻,他听见云谢尘说:
“如今烟萝仅剩你我二人,师兄何必跟我如此生分……”
什么叫,烟萝仅剩你我二人?
两人一路无言地溜达到了石榴树旁,周敛一刻也闲不下来似的揪着叶子,好半天才咳了一声,压着嗓音道:“你觉不觉着,师父今日不大对劲?”
沈梧一愣,也低声说:
“怎么没听师父说过这个师叔。”
他想了想,皱眉道:
“师父见到这位师叔,似乎并不高兴,听说师叔实力高强,他会不会对师父不利?”
说到此处他停了停,以听取周敛的高见,等了半天却不见回音,他不由得带着三分诧异地抬眼去看周敛,却见周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沈梧道:“大师兄?”
周敛漫不经心地:“嗯?”
沈梧问:“大师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周敛道:“嗯,不曾。”
他顿了顿,语气染上了几分揶揄的笑意:
“我只是在想,你是个什么品种的乌鸦嘴。”
沈梧:“……”
周敛站着站着就没骨头似的往石榴树上一靠,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上面,压得这苦了十多年的树抖了抖,才道:“若真有旧怨,早该在之前就解决了,做什么要留到今天。师父家小门小户的,对他不利,对人家又有什么好处?”
沈梧面不改色地听完了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习惯性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道:
“可大师兄你不也说,师父今日不大对劲么?”
周敛手痒地从石榴树枝头折了一朵相对而言比较有精神的花,眼疾手快地簪在了沈梧鬓边:
“哦,我只是听见师父说,想要什么跟他说,稍感诧异罢了。”掐诀打掉了沈梧摸向鬓边的手,恶人先告状道,“做什么呢你。”
沈梧:“???”
周敛放过了小石榴树,退后几步,远远地看了几眼,评头论足道:“花开得还不错。”
沈梧被他这一打岔,不得不把心头的疑惑跟手一起放下,忍着浑身的不适,任他打量。
周敛绕着他走了几圈,改口道:
“不如你还是把这花摘了吧。做个石榴花仙子,也是很不错的。”
沈梧听了前半句话,如释重负,动作比心意更快,已把花枝抽出了半截,这时才听见了后半句话,直觉不是什么好意,飞快地就把花又送了回去。
然而他的动作虽快,却逃不过周敛的眼睛。
周敛抱臂站在他跟前,十分矜持地弯着嘴角笑了一下:
“摘罢。”
沈梧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僵在原地,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这时,书房传来了长梧子的声音:
“阿梧,送客。”
沈梧心里一松,一拂手把那红艳艳的花摘了下来,送客去了。
云谢尘似是很高兴能在此见到故人,连带着看沈梧时,脸上的笑容亦真切了许多:
“不知为何,我观师侄颇有一些面善。”
沈梧温声道:
“我亦如此,可我此前从未见过师叔。”
云谢尘沉思片刻,问:
“师侄可认识沈善书?”
沈善书……
沈梧惊讶道: “师叔怎知家父名讳?”
云谢尘笑吟吟道:
“我与令尊,自小一起长大。家母是长乐大公主。”
沈梧想了想,依稀记得父亲提过这么个人。
云谢尘目光更为温和:
“阿梧原来也是谶都人么?”
“正是。”他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亲朋旧友,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也还有三年多才能回去,又有点怅然,道,“可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谶都啦。”
云谢尘微微偏过头,似是有些诧异:
“为何?”
沈梧浅笑:“学艺不精,怕丢了师父的脸。”
云谢尘便道:
“无妨,阿梧如此资质,料想不久便能出师了。”
沈梧欣然道:“承师叔吉言。”
出了门,云谢尘止步,微笑:
“便送到此处吧。阿梧且留步,得空了,可来白云观寻我。”
沈梧含笑应是。
另一头,眼见着云谢尘前脚出了书房,后脚周敛便进了书房。
他在沈梧面前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冷漠模样,其实也藏了满腹疑惑,有待长梧子为他解答。
不料一进门,便见长梧子颓然地靠着椅背,眼睛微闭,面色是昏黄的烛光也修饰不了分毫的苍白,嘴角犹残留着斑斑血渍。
周敛耳边嗡地一响,油然而生出一种类似一脚踩空时下坠时的恐慌:
“师父?”
他一下子想起了方才跟沈梧的对话,好半天,才脚步虚软地赶到长梧子身边扶着他,以防他掉下来,想说点什么,奈何嘴拙,憋了半天,也只憋出了有些幼稚的一句:
“是云谢尘?”
“是呀。”
这一句声音虽轻,却并无什么虚弱的感觉,周敛一怔。
长梧子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抹去血迹,睁眼看他,道:
“哎呀,金豆豆要掉出来了。”
周敛抿着嘴,飞快一眨眼,眸中泪光瞬间散尽。
长梧子直起身子:
“遮掩什么,为师不是阿梧,你在师父面前哭哭鼻子,又不丢人。”
周敛发现了端倪,渐渐镇定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长梧子恍若未觉,:
“为师不过是最近修行出了点岔子,看把你吓的,小脸白成什么样了。”
周敛怀疑地盯着他,最近修行出了岔子,怎么早不吐血晚不吐血,偏偏那个云谢尘来了就吐血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他心中所想,长梧子还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瞎想什么呢,为师好歹比你师叔早入门好些年,若真是动起手来,你师父便是再不中用,难道还能让他毫发无损地出这个门不成?”
周敛记起他俩相对而坐时形成的鲜明对比,对这种说法的相信程度立马打了个折扣。只是他顾及他师父前不久才吐过血,不忍心把这一分怀疑表露出来,以免刺激到他老人家
他便皱着眉,老大不高兴地道:
“云谢尘……”
长梧子责怪地看他一眼:
“没大没小,读书都读进牛肚子里去了么?那是你师叔。”
第18章 第一仙门
周敛只得道:
“师叔他……”
长梧子指指窗外,语重心长道:
“约礼。”——周敛及冠时,长梧子给他取的表字为“约礼”——“为师知晓昨日你才和你师弟出去玩了一天,今天时辰也不早了,年纪轻轻就贪图安逸,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敛:“……”
长梧子开始撵他:“快走快走。”
周敛凝神望了望长梧子,见他面色确实恢复了红润,眼里也有了神采,便深觉自己的一腔心意被人用来泼了地。
不过他终究不是喜怒全写在脸上的幼稚少年了,他如今是个十分讲究仪态的成人,也不发脾气,只是暗自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长梧子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复又叮嘱道:
“可别同你师弟说,为师不过是修行出了点岔子,可不是被气的。”他及时打住,摆摆手,“哎,你去吧。”
周敛听了这话,疑心修行出了岔子的是自己,不然怎么只从里边听出了一耳朵的欲盖弥彰?
被气到吐血委实不太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