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看着霜降:“我捡到它时,是人间的霜降时节。”
霜降讶然:“我……是晷景的一道灵气?”
“这道灵气生而暴烈,在晷景内过于不稳定,太过影响晷景的运作,所以被扔了出来。后来它有了意识也脾气不好,很容易就失控,把脆弱意识烧成一团浆糊,然后重新铸造一个新的意识出来。”
曦华道顿了顿,接着道:“我花了许久才想办法让你保持平稳冷静的心态,战战兢兢养大了。我算过,只要你年幼时不碰杀伐气太重的东西,不被刺激到,成年后应当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这是你不让我学刀的原因?”霜降道。
“是,”曦华说,“可惜你成年那天刑戈送了你一份大礼,刺激太大了,到底还是给你埋了个隐患。”
曦华伸手轻轻在霜降眉心一点:“虽然你现在看着沉稳了许多,但我现在是晷景的灵,还是能感受到那点狂暴的存在……那是你的根本,抹不去的。以后多加注意就好,我看你现在的状态,被气得火冒三丈应当也没大问题。”
霜降心想,怪不得他自己一点都不像个瑞兽金乌,在下界时也常常有烦躁感和毁灭欲。他问:“若我彻底失控,会怎么样?”
曦华做了个比喻:“化作个大火球把自己烧干净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吧。那时候只要你想,能吊打战神和天帝,炸个晷景也没有问题……活是别想活了,失控的燃料就是你的意识,五百年记忆能烧挺久了,够你把天界翻一遍。”
说完他自己“啧”了一声:“哎呀,这话不该告诉你,总觉得我给你指了一条不归路似的,一旦你真的这样了怎么办。”
霜降道:“你怎么从来不想我点好的?放心吧,我现在很惜命的。”
曦华不放心:“不成,我得问问你。你怎么看刑戈?”
霜降冷漠道:“你一个当事人难道也信他一出现在万阳殿你就得被活祭是巧合?我知道你不说一时没证据,二是为了保护我,但我还是觉得他该杀。”顿了顿,有些恼,“就是打不过。”
曦华急忙撸袖子,斗志昂扬道:“你别冲动,你就在这等着,晷景一修好我就去给你把他烙成饼。现在我不敢动,怕一不小心把晷景炸了。”
霜降道:“你给我回来,净添乱。”
曦华道:“那天帝呢?你想把他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和李疏衍说过。”霜降看着天帝殿的方向,“大的事情不谈,单灭杀令是他下的这一条,他害我全族,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霜降轻描淡写道:“至少,这个天帝他是别想做了吧?”
曦华道:“儿子,你想清楚了,这俩人你一个都打不过的。”
霜降笑了:“我自己一人是打不过,可我还有李疏衍啊。”
曦华奇道:“他能帮你这么多?”
霜降理直气壮道:“我的事就是他的事。”
曦华欣慰想,这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啊。
第78章 便当遍地滚
“沙泽。”
沙泽停住脚步,心想:阴魂不散。
他在李疏衍一行人回到旸谷前刚刚离开,并未走出旸谷多远。他转过身,漠然看身后的少年。
“你去哪?”墨知年问。
沙泽反问:“与你有关?”
墨知年轻轻笑:“确实无关。我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沙泽道:“我为何要帮你?”
墨知年看着他:“金铃。”
沙泽瞳孔微微一缩,眼里的光阴沉沉地压下去。
“当年墨家那个收留你的孩子,给你留了一个金铃铛,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墨知年声线不高,停顿中藏着讨巧,但在沙泽耳里不啻惊雷,“他救了你一命,你说你欠他一个人情,若他有机会飞升上界,可以去找你。”
沙泽沉默了许久,平日里一些不甚明显的、念着旧情的纵容伴着这话急遽冷却,他看陌生人一般看墨知年,近乎讥讽地扬起一个笑:“我的人情可真值钱。你自己算算,我帮过你多少次了?”
墨知年讨好说:“再多一个,就一个。”
沙泽厌恶道:“墨知年,你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恶心样子。墨家因我飞升招来了灭顶之灾,你不恨我?你恨战神对地界做的手脚,难道就不恨我亲手撕开了地界裂缝?当时我在人界,你当时可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定局,你还在我面前摆笑脸,就不嫌恶心?”
墨知年的笑容消失了。
他漠然看着沙泽,扬起了龙吟剑,剑锋如一线光瞬间到了沙泽眼前,沙泽竟来不及反应,剑身重重切进沙泽的胸膛里,将他撞倒在地,死死地钉在地上。
沙泽咳出一口血:“你——”
墨知年单膝跪在沙泽胸口,将剑刺得更深,他俯身,黑发水流般滑落在沙泽脸上。
少年轻轻道:“好,我不与你惺惺作态。沙泽,我要你一样东西。”
他更低下头,耳鬓厮磨:“你的命。”
墨知年回到万阳殿,曦华倚着后门等他:“完事了?”
墨知年擦了擦脸上的血,看了一眼一身被染得鲜红的衣,笑:“嗯。”
他向着晷景走去,走至中途,忽然道:“大人,您说,师尊知不知道这件事?”
曦华不答,墨知年叹息般地自应:“他就算知道,也一定认为我杀孽深重,活该得这么一个烈火焚身的下场。”
少年仰起头来,这一瞬他的眼睛里清澈澈地盈着燃烧的火光,他笑得洒脱:“我的确是活该如此。没关系,这辈子他们都好好的,师尊也好好的。”
“我在黑暗和淤泥里滚久了……”少年走近晷景,高温瞬间点燃了他,他轻柔的声线转瞬被烧干了,粗粝地磨着耳鼓,只听得哑哑的笑,后半句到底说了什么却听不清了。
少年不停步,身上的符文分崩离析,骨肉剥离,露出焦炭一般的焦黑,枯脆地折作几节,露出器物冷漠的内核和零件来。
他仍能向前走,感不到痛似的,走得缓慢而坚定,飞蛾般最终没进了极温的地狱,一把枯柴的身形在烈焰中璀璨地烧出一点烟花般的灿金,连灰烬都未能剩下。
晷景是神器,凡人如何能修理神器?只能是用另一件器物去补足它。
天匠谱的作用正是在此。
只是墨知年已经将自己炼入了天匠谱,他自己已成了一件器物,天匠谱用于修补晷景,自是最终化作无形,他的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天底下的确只有他能修复晷景。
用他的命。
曦华垂着眼睛,没有目送他最后一程,目光甚至是冷漠的。
这个孩子太偏执,太不择手段,可怜归可怜,可恨也可恨,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晷景剧烈燃烧了一瞬,而后内里即将崩溃的齿轮重新运转起来,天界灵气自东起,倏忽一荡,天界河山染上一层壮丽的亮色。曦华却忽然觉得有一些无趣,走出了万阳殿。
门外刑戈提着刀在等他。
曦华向他身后打量,“霜降呢?”
“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支开了他。”
曦华看看他,再看看刀,面无表情道:“你想做什么?”
“我自上任以来,替天帝扫荡四野,是他手里一柄最利的刀。”刑戈沉声道,“他自几千年前就在谋划,而今已经把整个天界的权力握在他一人手中,金乌一亡,天界最后一个强大部族已经消失——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曦华,你难道一点没有察觉吗?这么多年,你也看过他做过多少荒唐事,难道能无动于衷?”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座下就剩下你一家独大,你怕的是这个吧。”曦华懒散道。
刑戈承认了:“不假。”
曦华牵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和霜降?”刑戈道,“他疑心极重,近年来愈发变本加厉,唇亡齿寒,我若死了,他下一步就应当收拾你们了。还有那个李疏衍……你没有发现他和天帝极像?”
曦华道:“头发是挺像。”
“他显然也是天生的道心圆满,人间躯壳只能拖累他,升上天界便是一头白发。”曦华道,“这般人族向来短命,能飞升的极少,而早年飞升的都被天帝关注,没一个得善终——”
曦华纳闷道:“你停一下,这跟我说做什么?他是我什么人吗?”
看了霜降抓着李疏衍的手十指相扣卿卿我我走了一路的刑戈沉默了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这位老父亲可能还没发现他的儿子有断袖之癖。
曦华终于有了些不耐:“话直说,屁快放。”
刑戈道:“你愿不愿意见证一个新世界?”
曦华直截了当道:“你不用把想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我若不反,只有死路一条。”刑戈冷冷道,“天帝殿内三十三道弑神阵,我能逃到哪里去?如今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识时务。”
曦华道:“说完了?”
刑戈不说话,曦华道:“我不送了,您自己出旸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