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戈的余光注意到被支开的霜降已向着万阳殿前来,开口道:“当初我的确对晷景做了一点手脚。那时我还不清楚晷景出现了故障,只想为自己做准备,借它一点力量,没想到诱发了不稳定因素,导致你只能活祭它……的确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但如今大敌当前,为了存活,其他事应当都往后放。你身为金乌大族长,该有这个气量。”
曦华叹了口气,语气眨眼坠入寒潭:“莽夫到底是莽夫……你的刀上沾了多少金乌的血,你不清楚?你哪来的脸跟我谈合作?”
大族长冷冷抬眼,竖金的瞳孔敛了所有的瑞气,看着像是洪荒时撕天裂地的凶兽:“滚。”
刑戈没滚。
他默默看着曦华,没生气,也没觉得被冒犯,目光中带着冷漠的宽容。
那是看将死之人的目光。
曦华心里骤生警觉,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刑戈已经道:“不识好歹。”
他竖刀指向曦华,真实地遗憾道:“可惜。”
曦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刑戈的刀已经斩出!曦华有所防备抬手抵挡,刀锋却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撑起的一层光,重重切进曦华的肩头!
不见血,这一刀似乎不是为了伤人,刀上一道血红的光一闪,没入了曦华的伤口。
一刀得手,战神干脆拔刀扭身,无匹刀光杀向霜降的眼!
霜降正赶到刑戈身后,一时刹不住,仿若直向着战神的刀刃撞来。霜降下意识提刀格挡,被震得虎口剧痛,他匆匆后退,刑戈不给他一点喘息时间挥刀直上,眨眼纷密刀光如雨。
霜降狼狈接招,胸口被震得发麻,他眼神一厉,生出来一股子狠劲,刀场从锋面上迸发,硬生生将刑戈逼退半步。
他飞快后退,目光急急向万阳殿望去,喊一声:“曦华!”
拉开距离后刑戈的身形挡不住他的目光,他看见曦华跪在地上,痛苦地蜷作一团,身上布满了鲜红色的符文。那些符文蛇一般紧紧缠在他身上,在肌肤上疯狂地涌动,他身上的筋络突兀地绷出来,身形不受控变得虚幻,一头红发霎时燃烧,火星细碎地落在地上。
刑戈没来追霜降,大步回到万阳殿门前,俯身伸手卡着曦华的脖子,把他从殿里提了出来。曦华发出一声极压抑的痛吟,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很,面上细细的火纹如同裂痕,裂痕一阵阵地扭曲,仿佛连形体都维持不住。
霜降瞳孔骤缩,心底里一道火叫嚣着冲破理智的封锁,訇然烧上了他的刀,烈焰的翅翼从他的肩胛展开,霜降高举刀向着刑戈劈来,这一刀下山河皆开!
刑戈只能抬刀接招,两刀相撞,发出锵然惊鸣,火如流云卷向战神的全身,银白的宝甲发出灿色的光,将蒸腾的高温隔绝在外。霜降的刀场狭长地加持在锋刃上,雪亮长刀嗡鸣不止,刑戈竟被他压矮了半寸,地面上碎石崩飞。
霜降刀身一横,火焰的长鞭自锋上生长,将刑戈狠狠抽了出去。霜降匆匆几步上前,单膝跪在曦华身边,想伸手去扶他,却被曦华厉声喝止:“别碰我!”
尾音收成颤抖的线,曦华的身终于凝不住,崩成火焰的人形。他按着心口,鲜血般的咒文却还在生长,然后大把钻进火焰的深处,逼迫着金色的火光一寸寸收束。
霜降愣上一愣,曦华痛苦道:“走……离我远点……”
那鲜血般的符文竟令霜降感到威胁,他一根根地收回手指,攥得骨节发白,他熔金般的瞳孔也仿佛烧了起来,目光落在刑戈的脸上,竟让战神有种烧灼感。暴戾重新染上了霜降的眉眼,旧仇新恨扎得他太阳穴抽搐着疼,他勉强抓住了一点言语的能力,哑哑问:“刑戈,你做了什么?”
刑戈凝视着自己的刀。
刀身银亮如雪,锋薄如蝉翼,长三尺七寸,滴血不沾身,仿若一柄泓亮的秋水。
杀伐却过重了,生不出灵来。
刑戈端详够了,看向霜降。
他淡淡道:“我缺一个刀灵。”
第79章 而今回看少年事
李疏衍被拦在了春神殿前。
拦他的是一个小道童,道童唇红齿白,身形圆润,笑起来像凡尘界的年画娃娃,生得一副讨喜皮囊。
道童打量他,忽露齿一笑,说:“阁下是要来寻春神大人的吗?”
李疏衍道:“是,在下李疏衍,劳烦通报一下。”
道童道:“大人不在殿内。不过大人吩咐过了,如果阁下来寻,便要我带你去璇玑殿找他。”道童自觉走到李疏衍身前,引路道:“阁下随我来吧。”
李疏衍眉目一动,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向一个从未踏足的方向去。
道童说:“你是新晋的飞升者,你看这偌大天界如何?”
李疏衍反问:“你看人间如何?”
道童感叹道:“我观这尘寰千万载,你们人族,无论到了何处,都逃不开争斗和抢夺,永远都学不会上善若水。姬璇当年也如你一般,心怀赤诚,一片真心,可天帝当久了,到底敌不过贪欲的腐蚀。人终究是人,做不来神的位子。”
李疏衍看他一眼,道:“天书。”
道童笑眯眯说:“天书太疏远了,你可以叫我上善。”
“我知你在人间各处都有眼,可观大千世界,”李疏衍道,“但我以为你只在人间。”
“神族置我于人界,予我使命,令我只观察,不参与,”上善道,“可相处久了,总会出感情。我若不来着天上走一遭,这世界离毁灭只有一步之遥。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它已经被摧毁过一次。”
“我们人类干的?”
“不,霜降做的。”
李疏衍先是愣一愣,然后道:“那你口吻中为何对人的怨气那么大?”
上善不欲与他讲其中的关系,摇了摇头转移话题:“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何处?”
“璇玑殿,也就是天帝殿。”李疏衍道,“你想让我去找天帝?”
上善道:“我想让你去救扶桑。”
“姬璇,你等会再做你那千秋万代的王,”扶桑摩挲着玉佩道,“你给我回来,这东西是假的。”
姬璇真的从黑暗中走回来了,脸色依旧冷漠。扶桑给他看这玉佩,道:“这就是个‘枝’,命魂全都不在,是你自己剖出来了给我个空壳糊弄我,还是你被人给耍了?”
姬璇依旧木着一张脸,扶桑见他眼神一动,便有了结论:“看来是后者。”
“你用这东西控制了人界与天界的通道,除了我没有人能随意穿梭两界,”扶桑道,“这东西除了战神,你还给过谁?”
姬璇看了他一眼,扶桑道:“没别人了?那你完了,战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敢掉包,可能要反你。”
扶桑抛了抛这玉佩,在空荡的大殿里踱两步,一边思考一边道:“当初地界封印大开,事出突然,战神下界救急,你允他在人间界使用天界的能力……凭他的实力,偌大人间没有对手,他是尝到了无拘束的甜头临时起意,还是早对你限制天神来去自由不满,早有预谋?”
扶桑一回眼看见姬璇的面容,顿了顿,无奈扶额道:“看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应当是后者。”
难为他在天帝空白一片的脸上看得出表情来。
“他该反了。”姬璇漠然道,“我之下,只剩他一家独大,他若猜不到我最后会除掉他,可白做这么久的战神了。”
扶桑道:“你真的想除掉他?”
姬璇面无表情,扶桑再道:“姬璇,到底为什么?你把这天上的势力清空了,孤家寡人,有什么意思?”
姬璇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我要死了。”
扶桑没明白:“……什么?”
“人总要死的。我是第一批登上天界的人类中的最后一个,元神早就在时间长河中支离,全靠神族当年予我的一团神格撑着。”天帝语气平淡,仿若所说的对象不是自己,“而今这一点神格也撑不住我破碎不堪的元神了。我快要死了。”
扶桑看着眼前依旧冷漠的天帝,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本以为,姬璇是不会死的。
就像他以为他、姬璇和曦华能做一生的挚友一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大殿里安静得如同坟墓,姬璇忽然抬了一下眼睛。
这一瞬间白发的天帝眼里涌起了扶桑所陌生的情绪,姬璇定定地看着扶桑翡翠般的眸子,低声道:“可你和曦华还活着。”
轰然巨响,赤金火焰透体而出,霜降差点被自己的怒火焚尽,七情六欲都在一片金红色火焰里翻滚,他眼前瞬间赤红一片,火焰燎上刑戈的衣角,野蛮地一路攀上去。
刑戈退开几步离开火场,霜降长刀已然挥到眼前,刑戈和他匆匆对上几刀,只觉手上传来崩摧山河的力道,震得他关节剧痛。
刑戈还没来得及细想霜降身上发生了什么,曦华忽然一声暴喝:“回来!”
他的嗓音已经发沙,吼出满腔的血气,竟真的把霜降叫住了,岌岌可危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站住了脚。
霜降熔金般的竖瞳亮得刺目,他回眼看曦华,拼了命才稳住脑海里杀戮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