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低头,流泪不语。
沈长策却走近了,他蹲下来问他:“你哭什么?”
好似答案多么让人伤心,伏江泪水更止不住,只得摇头。
“杀了我,你杀了我······”他抓着沈长策的衣角,几乎是恳求,几乎是催促。
可他的下巴却被擒住了,伏江又听他的话冰冷:“你不说清楚,我绝不会杀你。”
伏江摇头,再摇头。
他不应该流泪,沈长策不应该问。只要沈长策此时把自己杀了,当做一场冷血的复仇,这一切就永远结束了。
伏江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他仰头看沈长策。他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那声叹息像不是他所做。
“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沈长策道,“在此之前,你与我去一趟凡间。”
凡间?满目疮痍的凡间。那里满是太界上仙的罪证,再无他所迷恋的东西,他再去做什么?
“不······不!”伏江摇头哀求,他把沈长策推开。
可沈长策已经捉住了他手。
“不!”他挣扎着要逃,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他不流泪,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
伏江挣脱不开,任凭沈长策用一卷黑袍将他裹在怀中,登上了那鲲鹏所化的舟。
这难道是他死前必然遭受的罪罚吗?
可沈长策的怀中却如此温柔,就像是曾经两人相拥在一起一般。伏江渐渐地不在挣扎,这是他也许不仅是死前的罪罚,还是他死前最后的温暖。
第39章
当伏江的双脚踩在了这片土壤,再次看到头顶的圆月,一时只觉恍如隔世。望了半晌,才发觉沈长策还在前面等着,他在黑暗中动也不动,可伏江只觉得他在凝望自己。
不由得向前去,脚下却一趔趄,一下子栽进沈长策的臂弯里。
沈长策低头看他:“在这么高的地方住得太久,下凡来已经觉得不适应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朦胧,他的话太过温柔。
伏江道:“我最初便是住在这里的,怎么会不适应。”
沈长策的背后映着遥遥的灯火,有些热闹,好似是夜市。
伏江不由得越过他的身子向后遥看,如果有夜市,人间也不似他想的那么落魄。
沈长策背对着那团灯火,忽然捉住了他的手。
“走吧。”
他的背影沉默而高大,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伏江就被他这一双冰凉的手,拉入那昏昏的灯光中。
离那灯火越近,伏江便觉得那握着自己的手越冷。伏江看着沈长策的身影,想着他不再是人,又喝了自己的血变成不死不休的怪物,只觉得心中弥漫着一股浓愁。他一副身子任由他摆布,去往哪里都不会反抗。
此处比繁华时的平福镇更多酒楼摊贩,一幢幢酒楼青楼,灯火高挂,红的绿的长绸倾覆而下,虽破旧,却也隆重。有的楼黑灯瞎火,窗上门上挂着蛛网,有的却灯火通明,在这凄冷的秋风中喜迎着客。
这里虽四处透露着破败凋零,却像是许多年前那个凄冷中为谭郎中送行的酒楼,朽木开花,腐香又绚烂。
小二弓着腰端着酒热情邀请来往的浪子,妓女们醉红了脸,千娇百媚疯笑着把落魄的人迎进来。他们为了浪子口袋里仅剩的铜钱,一一扮出他们所希望的盛世时喜乐模样,浪子们也心甘情愿地把最后一点生路断送在此处。
伏江远远看着,心中不免五味陈杂。
“你想去劝他们吗?”沈长策的声音让伏江回过神。
伏江茫然:“劝什么?”
“劝他们切莫在夜里放纵,不要贪喝美酒,不要爱上美人。否则酿成大错。”
伏江自己便是如此对自己,要是想这么勒令人,也无可厚非。
伏江却低声道:“为什么要劝?他们就算是变得一无所有,也不是美酒和美人的错。”
沈长策又问:“那你想去喝酒吗?”
沈长策眼眸微低,灯火辉映下,目光好似柔和许多。伏江还怔怔看着,沈长策已经轻拉他的手,两人往那青楼走去。
伏江未问他为何是去青楼,而不是茶楼酒楼,因为他自己也更愿意来这里。楼外灯笼斑斓,楼里琴瑟和鸣,花枝招展的女子喜笑颜开。小小一室,繁华明艳,宛如盛世缩景。
招呼的老鸨看他俩走近,热情道:“两位客人可是来对地方了,这里可是平定城最大的青楼,别处吃不到的,这里都吃得到,别处看不到的,这里都看得到。”
她说着,眼睛忍不住往沈长策面上扫了一眼,见他面目可怖,却是面不改色。这世道,什么人她没见过,脸上有几道疤也不是什么事。
说着又远远叫着两个闲着的妓女,那两个妓女本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歇息,站起来时脸上已经堆满娇笑。
沈长策道:“要靠街的房间,送些菜来。不知两个姑娘会不会曲子,他想听。”
说着把那牵着伏江的手拉起来,一只手把另一只缠紧,蜷勾亲密,像是解不开的结。
老鸨神色有些惊讶,赶紧朝俩呆愣的姑娘使眼色,俩女子本热情着要过来,现在都醒了过来,只在前边为他们引路。原来客人是成双的。
老鸨又笑道:“好酒好菜,马上送上来。”
两人坐下,那俩女子隔着飘渺如烟的帷幕,一人抚琴,一人曼舞,伏江看着,想着方才还在那寂静天上绝望,现在却到了热闹的人间,又不知沈长策的用意。
酒菜也很快上来了。沈长策给伏江夹了几筷子:“吃吧。”
伏江问:“你为何不吃?”
“我吃,也尝不出味道。”
伏江低头看着满桌的菜,只觉得食不下咽。
突然唇上被轻碰了一下,沈长策已经夹起一块清蒸鱼肉放在他的嘴边。
伏江竟然下意识张了口,一咬,嘴里鲜香四溢。他望着沈长策,又低头把那鱼肉咽下。
难免想起曾经的在人间的美满日子,伏江一时难以自抑,终于忍不住问:“刚才她说,这里是平定城。”
沈长策沉默半晌,道:“原来你也还记得平定城。”
伏江当年在平福镇提过想要去平定城,只不过随口提的一句话,沈长策却记在了心里。
伏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结束自己生命的艰难,还带我来这种地方诱惑我。”
沈长策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开始自己生命的艰难,还要下凡来见我。”
伏江眼珠朝他转来,也许是此时琴声悠扬,灯火醉人,两人对视片刻,忽地笑了。就连沈长策的眼底好似也映上了桌上的酒,一点一点沾上笑意,在破裂的面孔中也显得清澈耀眼如人间的少年。
伏江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可看着看着又落寞下来,他沉声问:“你竟然不恨我?”
沈长策轻轻晃着手里的酒:“你也知道,念头是连自己都没办法操控的。你活了万年,也只想出一个以死了断而已,就算死,也得把自己也设计进去,千方百计控制自己的生念。恨对那些日子的我是折磨,对现在的我也是折磨。虽不公平,但我自己也实在没有什么办法。”
沈长策说话时,一双眼落寞无神。他已经不是两百年前那个眼神笃定的少年,他的话里既苦涩又苍凉。
沈长策说着,见伏江低头,不与自己对视,又给他倒了酒:“我带你来此处,是为了弥补两百年前的夙愿。现在良辰美景,你只管尽兴,其他事不必想。”
伏江依旧不看他,只是声音沉闷:“我可不知道是我的夙愿。”
沈长策道:“是我的夙愿。”
他总是把伏江未完成的愿望当做自己的夙愿。但当他能够为伏江实现时,伏江却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快乐了。
伏江想着,只觉得心中有些亏欠。他本无心情听歌赏舞,又下意识不愿意废了沈长策的苦心,便一边喝酒,一边望着那边轻歌曼舞的美人。
歌声清越,如烟绕梁,跳舞的女子罗衣纷飞,美不胜收。灯光被四处垂挂的纱帐隔上一层,如梦似幻。
等一曲毕,伏江才发觉自己已经渐渐陶醉其中。他慌忙地喝下一杯酒,害怕自己的失神和沉醉。
“人把苦当做善,乐当做恶。你也是吗?”
这一曲里,沈长策自己也酌了几杯,眼睛却不是看那美人,而是看着伏江。
伏江却望着他笑:“天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得久了便不想回去了。”
“你本来就在天地间,何必又躲到天上去。你想听到什么时候,就听到什么时候,三天三夜,十天十夜都可以。不如——不如永远留下来?”沈长策说完,看伏江露出无奈的笑容,又很快意识到是自己在这气氛之下一时痴心妄想,说错了话。
他伸手过去,在伏江嘴角轻轻一擦,要把他这样牵强的笑容温柔抹去。
伏江傻傻地看着他,把他的手挡开了。他手虽冷,伏江却觉得嘴角灼烫之感挥之不去。
他眼睛发红,不得不低下头,强迫自己冷了声:“别这样,你劝阻我的死,就是劝阻天地的生。我为了天地,可没有什么良心。”
沈长策沉默良久,又道:“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依你完成,你尽管放心。我将你带来人间,并不是为了反抗我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