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烧尽了,没人去点,任由窗外冰凉的月色充斥屋中。
两人依偎在一起,彼此无言。
月光下,红狐在一座孤坟前蜷缩,静待黎明。
平福镇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大地苍茫无边。人的气息稀薄,天地之间河川山月都变得庄重,它们与时间和爱恨一样,比人更早来到这片大地。
它们的干涸、消弭、升落,谁也无法永久操控。等到天亮了,它们将是自由而永恒的,凌驾于所有生灵的“矩”。
除了一只鬼、一只妖和它们,天底下没有人知道这世上有过创世神。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有过许多世的热烈绚烂,而最后却在这么一间破旧的屋里、在一只恶鬼的怀中离开。
天快亮了。
伏江也许睡着了,也许一直醒着。他终于感受到了时间的短暂。
从前无论是在天外天的日子,还是踏上人间的凡土,时间都是漫长寂寥的。他上一次觉得时间短暂,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他睁开眼,仰头观察着沈长策的面庞。他的手指在沈长策的疤痕上轻触跳跃,又从脸上滑下身子,所触碰之处,疤痕开始痊愈。
这是他所铸造的,完好无缺并绝无差错的魂魄。
也许还有一些伤永远无法痊愈,那些伤与爱恨有关,与山河日月有关,他再也逾矩不得。
沈长策捉住他的手,放在嘴边亲吻。
伏江望着他:“谢谢你送我。”
沈长策吻着他手,漆黑的眼珠痴望着他:“谢谢你还我。”
两人相视片刻,又都笑了。
沈长策从怀中拿出一缕纠缠的丝线,缚仙丝。
伏江只看了一眼,却道:“我不需要,你把他交给漱丹吧。”
要离开了。这是他自万年前诞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心境,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死亡,就像是终会到来的崭新黎明。
他对死亡的畏惧早就被消磨不见,但他却从未和现在一样向往死亡。
只有他自己能杀死他自己。
死不再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他的死会赋予这个世间新的未来,也会让自己的时间富有意义。他心中一股强烈的涌动,就像是当初在孤寂中做出了决定——他要让尘埃和神一样自由,让神和尘埃一样渺小。
但又与当年不尽相同,因为此时陪着他做决定的还有一人。
天空破晓,深蓝天空的一角变成极薄的粉色。
这抹粉色渐渐晕开,昨夜渐渐远去。如果战火曾烧灼这片土地,让土地涅槃重生,那么天空的尘垢也将被阳光烧毁。
伏江只觉得身子好似很轻,就和他的气息一样轻。
沈长策好似也有所察觉,便将他紧搂怀中,嘴唇压在他的长发上:“你现在想什么?”
“世间形成后自有运作规矩,人来人世之后自有想法。也许我本该剥夺他们仙法后便离开的。可我还想最后为这天地祈福一次,这是弥补还是逾矩······”
沈长策一时心如刀割,所能做的只是吻着他的长发。他此时还不敢想象他永远离去:“我说的是你,是伏江,不是太界上仙。现在伏江在想什么呢?”
伏江吃力地看着他。
沈长策低头在他唇上一吻,哑声问他:“你不打算给自己祝福吗?”
伏江的面色变得愈发苍白、透明。他的指尖是白的,发也是白的。整个人朦胧、遥远,谁的手也留不住他。
沈长策再也忍不住,一时呼吸如堵,泪流不止。伏江望着沈长策的眼睛,他如此年轻、深情,一如这片他爱的大地。
他的身子很轻很轻,甚至已经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意识越飘越远,几乎不成形。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可他看着沈长策的眼,却好似还在闪烁着什么。
张了嘴,只颤着声道:“我爱你。”
伏江消失了。
原来人死后尚且能化为尘埃,而神死后却化为无。最后也不知是谁更渺小。
曙光照彻整片天空,昨夜消散了。
醒来的人在清晨看见阳光,就算梦时沉重,心情也会变得干净、轻远。人和大地的伤痕终将会自愈,一如神的祝福。
可沈长策的心里没有天地,崭新的天无法缓和他的痛苦。这份痛苦他再也受不住。他泪如雨下,身心如再受铸魂之刑。此心里时除了伏江,别无其他。
沈长策“杀死”了他,把他从无尽的痛苦中解脱了。
他完成了伏江的愿望,代价是自己的所有。
第41章
昨天的夜色永远停留在过去,红狐跃上屋顶,地面的荒芜渐渐在眼中清晰起来,可残破之中又好似能窥见细小的绿意。
它在狼藉的屋瓦上奔走,朝霞也跟着它暗淡的身影移动,把一幢幢屋子染成薄粉色。
它远远看见一人孤单的背影,便一跃而下,化作人形。
霞光从沈长策身上渡来,他神色落寞地看了一眼漱丹,把缚仙丝交给他。
“他说给你。”
漱丹接过那缚仙丝,只觉得那缚仙丝在手中蠢蠢欲动,其中灵气好似就要冲出他的手心。
“我猜他是要告诉你,这缚仙丝尚且残着他的心头血。这应该也是它能所向披靡的原因。如今天地无主,没有天规章法,四处灵气泄露,到处是机缘,也许有什么办法,能让清晏复生。且以后也不会有人阻挠你。”
漱丹爱怜地凝视着那缚仙丝,紧握手中,竟有些激动难抑,一时双目含着泪水。
他又望向沈长策:“那伏江呢?”
沈长策一双眼早就暗了下去,没有一点光彩。
漱丹低声道:“如果清晏要以死解脱,我绝对不会让他死,就算他痛苦,就算他恨我。今后你的日子,可不比两百年前好过。如果是我,我宁愿一死了之。”
沈长策置若罔闻,他盯着脚下的尘土,看了片刻。
他转身走了。黑色的披风如浸在水中,沉重地垂在身后。他的鞋里像是灌满沙石,步子坚定又麻木地往前。
世上有许多种人,有人为权死,有人为爱生,沈长策与漱丹都是后者。漱丹对他抱着些同情,可却不知他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漱丹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寂寥又可悲。
上天好歹给了他希望,可却给了沈长策什么呢?
傍晚,天空一片血红。
沈长策从地狱的火海中取了火种,火种在云上蔓延,气势汹汹,顷刻燎原,琼楼玉宇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
当最后一座仙阙倾塌,天外天的水面顿时波涛汹涌,淹没了整座天外天。宫殿内人间的玩物宝贝,仙柱玉石,俱被巨浪绞碎,化为粉末。
那囚禁了太界上仙多年的牢笼,连同太界上仙的孤寂,一同化为乌有,所有痕迹都消失不见,好似那天外天从来不存在,那天外天上的人也从来就不存在。
晚霞过后,人间的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天上的尘埃也落在了土里。
第二天,大地草木葱郁,万物复苏。早起的人仰头看见了晴空,不论是谁,心中都有些莫名的惆怅和感动。
一个年轻的女人在早晨醒来,听闻雨停,便推开窗户。她看着天地清明,绿意葱葱,不知为了竟落下眼泪。
书生从身后抱着她,好生慰问,才平复下心境。
等书生背着书篓出去卖画,她走到后院,纤纤素手在池中一搅,波纹荡漾开来,满池残枯的莲叶竟然在秋天变得生机,娇嫩的莲花开满整座池子。
那书生到了街上,看天气不错,心情正好。他才展开画来,只见他的画如被施了仙法一般,一朵朵鲜红欲滴的莲花竟在他墨色的莲叶里盛开。那书生正一脸傻相,却已经有不少人远远地看见,上来问价。
一年轻人买了画,便屁颠颠跑去一间医馆,双手呈送给那神气的老郎中。那老郎中看了画,吹胡子瞪眼:“什么不学好,就知道买乱七八糟的东西毁我清誉!”
那小伙被骂得怔愣,委屈道:“这画便宜,我就想送给师父······”
“嘿,还是因为便宜送给我?”那老郎中朝着傻徒弟大骂了一通,骂累了,抬头看天气不错,还是喜滋滋把画收下了。
两百年的动荡尘埃落定。
能力在人之上的妖魔神仙,全被一场百年大仗搅得七零八落,就连人间都分为了五国。各处势力平均,彼此抗衡,暂且安分。
天宫破碎,天上已经没有神仙供人仰望、跪伏、祈愿。所谓的仙法、神力散落世间各处,归还给了大地上的生灵。今后无论是妖魔神仙还是人鬼,强大或弱小,爱或恨,皆无定数,全靠自己。
再无任何一种生灵天生凌驾于他人,再无一种规矩能永远束缚于任何人。
地府之中,鬼王在黄泉旁坐着,盯着脚下的泉水。
孟婆远远便看见了他,她走近了问:“鬼王,今后这鬼魂,汤药是给还是不给?”
沈长策道:“给。若是他不愿,那便不给。”
孟婆问:“我怎么知道,他是愿还是不愿?”
沈长策道:“若能不畏惧痛苦,把碗扔去不喝,那便放他走。”
“放他走去哪?”
沈长策又道:“让鬼吏送他去轮回,若实在拦不住,他想去哪就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