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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矩 (酒否)


  伏江忽地大笑:“你想说什么?你要把我的罪都消抹成不成?”
  沈长策却凝望他:“你下凡来偏爱谁,惩治谁,也是为了人,我认为与这种爱并无不同,所以我不想看你因为两种爱的冲突而痛苦。”
  伏江倾身过来吻他,片刻后他望着沈长策的眼睛。
  伏江眼里还含着笑,却又婆娑着通红着。
  他悄声道:“我是给自己造了一个临死前的美梦。听了你这句话,我会死得毫无痛苦。”
  说罢,他又提着那些糕点,好像若无其事一般,往前走远了,只留沈长策呆在原地。
  伏江泪夺眶而出,等他听到身后脚步声走近,便赶紧把眼泪擦干。他对自己怀恨在心,也为许多人流过泪,今日却是第一次为自己的命运流泪。
  等待夜幕降临,这平定城四处都已经看罢,伏江道:“我想去平福镇。”
  他也是时候该走了。


第40章
  距离上次来平福镇已经过去了两百年。
  平福镇的翻天覆地,也是意料之中。
  旧的集市充斥着人们伤痛的记忆,如今已经被弃为了荒屋。通向榆丁庙的林子被砍伐出一片广阔的平地,人们渐渐都移居此处,也在这里重建了新集市。
  夜已深了,秋风之中几家酒楼亮着灯,远远地点在夜雾之中,似鬼火忽隐忽现,扑朔迷离地照着这条古老的道,不知是通往阴世还是阳世。
  人在此处的心境不同,所以灯火虽惨淡,却好似也比离开前的热闹。
  两人在夜雾中走着,雾重沾衣。
  这街道终究已经陌生了,一株花隔个几日不来便变了模样,人间隔个几年,更物是人非。
  从稀落的灯火走至冷清处,四周黑漆漆,只有犬吠和鸟的呢喃。
  路过一座宅子,忽听见极不寻常的“砰”的一声,两人不由得看去,原来是不远处有人从宅子的墙头跳了下来,墙外还有一人,把那跳墙的人活活接住了。
  “小心点。”墙外的男子道。
  从天而降的少女嬉笑:“你不是接着?”
  两人亲密依靠着,又在彼此的耳边说了什么,都偷偷地笑。
  忽然,女子看见了伏江和沈长策,惊道:“那是谁?”
  男子也慌张起来:“不认识,我们快走!”
  两人借着黑暗,落荒而逃,远远地还传来女子的声音:“糟了糟了,我爹娘要是知道······”
  接着男子像是说出了一些抚慰的话语,却实在听不清了。
  伏江望着那两人,只道:“那男子是妖。”
  沈长策也道:“是只莲花妖。”
  如今沈长策也能分辨出谁是妖谁是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伏江又怀念道:“淑莲也投胎转世了吧,这辈子不知做人了么?妖总是比人勇敢一些,只管眼前爱的,不管今后好不好。”
  沈长策望向那一男一女消失的道路:“人只想做情绪和欲望的井底之蛙,因为人是活在现在,而不是未来。这就是我们这些朝生暮死之物的想法。”
  伏江又轻声笑了:“沈长策,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也学会绕弯子了?”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就算是存在了两百年,竭尽所有的感知,可能也无法体会你痛苦的一半。但你对人的了解,也同样不及一半。”沈长策凝视他道,“这次不要擅自离开,让我陪你解脱。”
  伏江一愣,原来他是察觉了。
  他听沈长策轻叹一声,自己的手又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伏江下意识想要挣动,他不该再让此人逗留身边。可抬眼一看,沈长策望着自己,眼神却如此寂寥。
  伏江心中一憾,却只能移开目光。他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跟着他走。
  路越走越熟悉,破败的记忆和破败的房屋重合,伏江望着路两旁,也不知那座屋子还在吗?
  可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
  它在那里,不过能让遥远的念想得到一点满足,可这点满足的存在不过是一瞬间,就算是喜悦也稍纵即逝,接着又是无尽的惆怅。光是为了一瞬间的喜悦,便要祈求那个空心的巨石在废弃中呆到天荒地老,实在天真不厚道。
  这屋子也该从漫长的岁月里解脱了,新的生机会将它取而代之。
  屋子还在。
  两百年风吹日晒,即使屹立不倒,远远看着也似老朽的枯木,没有生气地苦苦支撑。
  可他却亮着灯,点亮了跋山涉水之人的双眸。
  门前一人抱胸,金眸红发,等候已久。三个跋山涉水的人,全都停在了此处。
  伏江问他:“你在等谁?”
  漱丹眼眸一抬:“等清晏。”
  他又打量着伏江:“你不是说,你死了会有办法让清晏回来?”
  原来沈长策原就是要在此处结束自己的。
  伏江心中没有那日在天外天看他来时的绝望,但竟然也不觉得快活。他抬眼看向沈长策,好似知道那股缭绕心头的愁来自何处。
  沈长策没有看漱丹一眼,只把木门推开,牵他进了屋中。伏江踏入那狭小的屋里,一时只觉得恍惚,好似回到了他被沈长策带入家中的那日。
  屋内点着蜡烛,微弱的一点,便能照映整座陋室。
  四处落满尘埃,目光细腻地触摸着地上的竹篮、木床、桌椅······几经篡改的模糊记忆,一一变得深刻、清晰,就像是棵小树抽枝发芽,枝生叶,叶生枝,渐渐虬曲盘空,遮天蔽日。
  沈长策手在空中一拨,好似掀起一阵温柔暗风。那风所轻抚的地方,尘埃褪去,蛛网剥落,焕然一新。
  烛火摇曳乱窜。
  他回头看向伏江,伏江被烛光所淹没,影子忽隐忽现地晃动。等光影的虚晃平静下来,他一头白发无暇站在沈长策面前。
  他的眼睛凝视着沈长策,沈长策却也不惊讶,只又虔诚地拉住他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他好似看不见伏江的变化,只道:“这屋中没什么可偷的,便也没少什么,旁边的屋子倒是有不少东西被拿去了。”
  伏江只是盯着他的脸打量,烛火在他一双看不清情感的眼里摇曳。
  两双眼睛凝望彼此,沈长策凑近伏江,轻吻他的唇,吻过又退后看他。在此之间,伏江依旧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沈长策又问:“你还想吃饼吗?”
  伏江的眼睛终于动了动,他低下头:“你给我的送行饭,就是几个面饼?”
  可他说罢又道:“但我也好久没吃了。”
  话音刚落,沈长策竟又凑了过来。这一次的吻却不是蜻蜓点水,他闭上双眼,迫不及待地深吻他。
  伏江没有反抗,两人承受着彼此的吸吮和撕咬,几乎忘我。
  但很快伏江又擒住了沈长策的脖子。
  他盯着沈长策:“你不怕我杀了你?我警告过你······”
  “只有我杀了你,我们中才至少有一个能够解脱,你不会杀我。”沈长策望着他的双眼,又低下头来,“我爱你。”
  趁着伏江怔愣,他又吻住了那张唇。
  擒住他脖子的手松开了,伏江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吻变得愈来愈热切,温柔细腻,几乎难舍难分,直到伏江终于放开沈长策。
  “我饿了,你去做东西给我吃。”
  伏江双眼含情,朝着他笑,语气天真烂漫。
  两人相视,沈长策又吻了吻他,转过身去。
  伏江望着他生火,又拿出不知哪里来的食材佐料。很快油锅里滋滋声响,香气弥漫屋中。
  伏江的嘴角依旧笑着,眼圈却红。记忆即使温柔崭新,但终究是沙漠里的一滴泪,无法润泽广袤的沙。就像他与漱丹说过,他爱过许多人,一时的深爱和温暖,较之万年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可又如沈长策所说,人朝生暮死,所以看不到长远,便活在此刻。也许他要走了,此时也是朝生暮死之态,也是欲望的井底之蛙。他竟然又能感慨爱之深切。
  酥香的饼盛在碟中,端了上来。
  伏江伸手过去拿来,吃了几口,笑道:“你那么久没有做,还是那么好吃。”
  沈长策自己不吃,只盯着他看:“犹在昨日,历历在目。”
  伏江笑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人间是不是这么说的?”
  他吃得满手脏污,沈长策给他递了一块巾,又给他递去筷子:“你不用非要这样。”
  伏江脸上的笑渐渐隐去了,他把手擦干净,又把筷子取来用了。
  他吃了几口,干巴巴的。
  “过去的我未经人事,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我的心可轻不起来。”
  沈长策听了,眼中好似有些伤感。他倾身过来,在他的额上又一吻。
  伏江沉默地望着他。
  他又感到肩上一重,伏江靠在了他的身上。沈长策侧头看他,只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很疲惫。
  伏江问他:“我不想死了,怎么办?”
  沈长策吻了吻他雪白的长发,将他抱得更紧。即使沈长策知道伏江所说只是玩笑,却也欣喜了一瞬。
  “没有人比你对人的爱更坚决,没有人比我对你的爱坚决。”
  即使人和神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只要彼此知晓了这一点,便已能坦然接受终将会到来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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