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低下眼睛不与他对视。胸中无限闷苦,也拿了酒送下了。
如果伏江不愿说是因为天地,那么沈长策不愿说便是因为伏江。
与上次在人间心平气和相处,已经隔了两百年。即使河那边的花再美,也隔了千万里。今夜勉强谈了几句,都是欲言又止。
如果缘起之时感情便是站在天地的对立面,那即使彼此有过真挚的瞬间,互诉情肠也已经是太多余的事。
两人都心不在焉,但那琴歌自顾自潺潺流淌,不绝如缕。青楼暧昧的轻纱随风飘舞,把氛围织得朦胧醉人。
人心不纯,琴曲就像是一双手,拨动人的五识,和人心所想交织一起。念头也像看见阳光一样,抽枝吐芽,疯狂生长。
琴曲动情之处,伏江偷偷看向沈长策,忽地一怔,只见他竟然流着眼泪。
伏江看得有些震惊,心一软,大着眼睛看他,忍不住唤道:“沈长策······”
靡靡之音,在不知不觉凋零着天地的生机。
沈长策只轻叹道:“这曲子真美。”
他活着时贫寒困苦,死后又堕入神的手心,不人不鬼了几百年。而此时坐在这里倾听,也是为了伏江。
为何他对自己的爱,永无止尽的烧不完?为何他尝过自己的血,竟然都学不会恨?
伏江慌忙将眼睛从沈长策的泪水收敛过来,勒令自己不要再看。他们应该针锋相对,而不是坐在这里,让他看着沈长策的眼泪受尽折磨。
可从沈长策将他从天外天带出来,沈长策便已经把两人的命运带向了未知。
万年以来,他每次都妥协于诱惑,只有这次妥协于痛苦。等他回过神,他却已经情不自禁倾身过来,在沈长策唇上轻吻了一下。
念头是连自己都没办法操控的,就像是日升月落,四季更迭。
沈长策不禁一怔,他盯着伏江,眼中忽然蒙上一层雾气。伏江正要偏开头去,沈长策却立刻将伏江扯进自己怀中。
“伏江,伏江!”
沈长策似乎已经隐忍许久,他几乎语无伦次,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珍惜地抱着伏江,与曾经那个沈长策别无二致。泪水滴在伏江脸上,伏江仰头:为何他能为了那短短的相爱,连两百年来铸在他灵魂上的痕迹都能完全抚去,永不白头?
两人拥在一起,在人间,好似能嗅到两百年前那股熟悉的气息,温柔的亲吻爱抚一切犹如昨日熟悉。衣衫很快被揉乱,两人急碌踉跄着倒在床上。
弹琴跳舞的妓女已经自行退去。伏江仰头看着青色红色的幕帷,光影晃得他恍惚,一时错觉,只觉得回到了那个黑暗狭小的屋子里。在那个狭小空无的屋子,他脑中没有多余的事,便只能把目光放在沈长策身上。
伏江惊喘一声。床晃动起来,两人浑身汗水淋漓。沈长策低着伏江的头,看他脸上流淌的汗,神情恍惚,不自觉舔着唇,动作愈发热切。
情欲是最唾手可得的欲望,只要开始追逐,就只有享受,没有痛苦。它此时伸出万条丝线,把伏江紧紧缠住,一副身子如同皮影,被操纵着动弹。
不行!伏江的头猛地一晃,开始挣扎。
“没事,没事·······”沈长策喘着气,轻声道。
伏江睁开眼来,只见他亲吻着伏江紧皱的眉,嘴里安慰道:“放心。”
伏江张着嘴大喘几口,喉咙里发出哭一般的呻吟,眼睛却愈发失神。
两人的身子匆忙地追逐,直到极端的快感来临。
伏江被快感冲击得几乎乱了神智,他望着沈长策,哑着嗓子:“我爱你······”
沈长策俯下身子,吻住他干涸的唇,又吻他眼角的泪。伏江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满足地叹息。
伏江夜里忽又惶恐起来,沈长策却又吻着他,嘴里不断安抚:“放心。”
很快,他又忘了那些身为神仙的苦思,卷入无畏的快乐之中。
两百日之于神的万年,犹不可忘;之于人的两百年,更刻骨铭心。无论是否是命运作祟,可在这万年和两百年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光彩夺目。
也许是把那句放心听进了心里,接下来几日,伏江好似真忘了其他。
白日歌舞美酒,夜晚相拥而眠,奢靡放纵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几夜,好似永远挥霍不完。
在第五个夜晚,伏江喝了酒,盯着那边跳舞的美人,忽然站起身,借着酒劲过去,学着那女子跳舞的模样,不成形地手舞足蹈。
他醉醺醺地,一下子撞在了跳舞的美人身上,一下站不稳又几乎摔在地上,逗得妓女们大笑不止。
伏江看她们笑,自己也高兴,问道:“笑什么?难道不都是这样的?”
妓女们对视一眼,掩嘴笑:“我们跳的都是青楼里的舞,一般人可不会学。”
伏江却道:“青楼里的舞和普通的舞不都是舞?一般人与不一般的人不都是人?”
妓女又打趣道:“一般人与不一般的人未必都是人,你模样好看,没准是仙。”
伏江眼里忽然有了神,张开双臂转了一圈:“那我这样的仙和人有什么不同?”
妓女们都笑:“来青楼和我们跳舞的仙,哪里有什么不同?”
沈长策远远看着,不知为何,看伏江高兴的模样,想起他从前的样子,竟也笑了。
伏江玩了好一会儿,看沈长策自己喝着酒,又跑过来,醉醺醺地倒在他身上。
沈长策好不容易才把他一身醉骨扶正了,只见他一张脸飞红,对沈长策笑:“她们说我没什么不一样。”
他醉时忘了苦恼,就和曾经一样,好似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沈长策望着他:“人就是按照神仙的模样捏的,能有什么不一样。”
伏江道:“可我会仙法,他们不会。我死不了,他们不会。”
“人以前不是既会仙法,也死不了么?和你一样。”
伏江迟疑片刻,又怔道:“现在不一样了。”
沈长策道:“那以后就一样吧。”
伏江看着他,不知他的意思。
沈长策好似醉得有些糊涂:“拥有感情的人不该成为天地主宰,而让主宰天地的人无情无欲太过残忍。那让这天地再没有主宰,你来做人,如何?”
伏江看他胡言乱语,只笑道:“好。”
两人对视片刻,沈长策又盯着他:“今天想出去走走吗?”
到了人间,他便只在这青楼里。外边的人间变成了什么样,他本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伏江今日却答:“那便去走走。”
即使凡间在衰败,平定城也比平福镇更热闹。一路上车水马龙,四周商铺大开,人满为患,不知曾经的繁荣昌盛又是怎样。
沈长策道:“你活了这么久,应该在更繁华的时代,去过更繁华的地方。”
伏江看他一眼,挽上他的手:“有的地方,再繁华我也不记得。”
沈长策忽然想起榆丁所说,他不记得的事,是因为他不愿意记得。
两人手牵着,引来不少人侧目。
沈长策注意到人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为何伏江两百年前一点也不在意人的看法。人活的够久,就会明白生而可贵,许多事不值得多留一点心思,比如人的目光。
伏江只依着沈长策走着,贪婪注视周围的街景,心中愉悦。又仰头问沈长策:“你对人间手下留情了不成?”
沈长策道:“那时身为鬼魂,对地府所经历的事怀恨,又怒于人之渺小,于是一路毁坏无数庙宇,只为了向神泄愤,当然也免不了杀人无数。如果你觉得有手下留情之处,那应该是你的手下留情。鬼魂本就偏执无常,是漱丹让我把恨只引向了神。”
伏江听了,只低头沉吟:“是吗?”
两人走了一段,沈长策突然松开他的手,进了一家点心铺,出来手拿着一沓糕点。
伏江笑脸迎上,把糕点拿在手里,心中感动,想起曾经,眼里又红了起来。伏江低头忍着,又问沈长策:“是什么?”
“桃花糕。”
伏江又问:“你又要用它留我?”
沈长策却了然了:“原来当初留下你的是它。”
伏江听着不言,自己咬了一块,又捏了一块喂进沈长策嘴中。看沈长策吃下,他只是笑。
沈长策看怔了,又问他:“笑什么?”
像曾经一般天真,伏江只高兴道:“因为有人在意我,爱着我,我便想笑。”
沈长策心中忽地澎湃起来,又觉心酸之极。他拉住他的手,忍不住道:“你看这街上四处的人笑着,他们何尝不是被在意着,被爱着。糕点零嘴,泥人糖画,还有这四周的楼台飞檐,全都是因为他们活在世上才存在。如果创世的神仙不爱他们,这些东西也不会有机会被人创造。这神仙还要为了他们,苦思冥想如何死去。”
伏江听他说话,只笑道:“你不是不信神?怎么又来颂我?我让他们活着不过是因为自己孤单,我死也是因为怕孤单。”
沈长策又道:“可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人能把自己快乐和痛苦与世间联系在一起的,那就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