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沈长策记起所有回忆是最后一步,那么这个设计的第一步,就是他在水边与榆丁说的一句话。
“我要找到结束它的办法。”
他当初说这话时,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模样。白发变作黑发,双眼清澈无瑕。神仙要改头换面,比妖魔轻松得多,瞒天过海的本事只高不低。
榆丁陪在他身侧多年,伏江知道他更心疼那个自己。他终究是破了戒,最后果真下凡来点拨了沈长策。
等沈长策再次想起榆丁所说,他便会明白,无论如何挣扎、反抗,他的命依旧在神的手心之中。而这两百年被仇恨侵蚀的痛苦,都是那短短半年极乐的代价。
他绝不可能,绝不可能再爱他了!他的爱有多深,他的恨就有多绝。
这是现在的他也无法抗拒的命运,那个想好一切的他,把自己反抗的能力也夺去了。作为神仙,他的心一向地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他不可能同时获得爱和死亡。
伏江望着无边无际的水,心想等他再次回来,一定是自己死在他的手中,一切再也不可挽回。
“快下个决心,快下个决心吧。”伏江自言自语,“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全都准备好了。”
他的目的已经几乎要达到了。此时的心痛如此强烈,就像是贴着脉搏感受跳动,两百年前那短暂的时光有多满足,此时便是多绝望。
可他现在没有直面沈长策的面孔,又总还抱着希望。想着也许沈长策彷徨过后,也许会决定继续爱他。
沉浮在痛苦之中的希望比痛苦更煎熬,等待所爱和等待死亡一般漫长。伏江望着四周的蓬勃死气,又畏缩着身子,坐在了水边。他想着不必再忍受这一切,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快下个决心吧······”伏江恳求道。
快下个决心,打碎自己的所有希望,让这个不断逾矩的罪人如愿以偿。
榆丁殿气势恢宏,仙雾缭绕。
鲲鹏身上缠满了仙索,在天宫逗留了四日之久。漱丹今日来榆丁殿,看到那大鸟还在,心中便知道沈长策今日又没去那天外天。
他思考着沈长策不去天外天的原因,手不由得抚向那鲲鹏的羽翼。鲲鹏乃天上神物,最恶妖气,顿时抖擞翅膀,仰头啸了一声,气势如虹。
漱丹赶紧躲开,免得被伤了。
榆丁殿大门打开,沈长策踉跄出来,发丝凌乱,神色苍白颓丧。他听了这声啸声,眼睛往那大鸟看去,看那大鸟还在,这才放下心。
漱丹看他出来的姿态,又往空气里一嗅,是酒味。
这一下,他心中已经摸清了个七八分,又嘲笑他这种人间消愁的做派:“你可听说过醉生梦死?酒只会让活物醉了,却会让你们这些死物还活在梦里。”
沈长策冷冷扫他:“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漱丹看他神色,知他不是说笑。漱丹可是个怕死的,赶紧敛了神色,正色看他:“他告诉我,我把你从那地府中救出来,他便能让我与清晏再见。你当我会拒绝?”
说着又苦笑:“我们可是连爱恨都由不得自己,更别说命。地府何等凶险,我为了救你,可是差点死在里边,你当我愿意去?况且,就算我不去救你,也自有人替我,难道你又会拒绝不成?”
沈长策无神地望着漱丹,却不能辩驳。只觉得浑身无力,他不得不坐在了榆丁殿前的石阶上。
漱丹看他颓丧,沉默片刻,又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沈长策思量片刻,便脱口道:“我从生开始,与他相遇,再到现在就是为了完成他的死。我要把他杀了,两全其美,也好为我这笑话一样的一生结束。”
沈长策话里是恨的,可语气不急。这恨也恨得和认命一般。
他话说罢,又忽然急喘一口气,那股恨劲彻底散去,只剩下死寂的绝望:“可在我想起生前光景时,最后悔的却不是被他带到世上。就算是现在我还在想,他也许真的怜惜过我。也许那个他曾给过我机会,阻止我走到今天······”
漱丹看他如此潦倒,也掀起衣袍,坐在沈长策身侧。
同是倍受煎熬的人,说起话来好似也能近一些。
“他当然给过你机会。地狱之中落在你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在阻你。只要你一时软弱,就能让他的计划功亏一篑。你只有做你不愿意的事,才是算是对命运的反抗,可你会做吗?”
漱丹说着又笑道:“你最终还是来到了天外天。我不知神仙的心情如何,但如果是人,怎么会没有触动。”
人当然会触动。
漱丹恨自己与清晏的分分合合,但当他把两人的过去发泄一通,无论在哪一世,无论清晏如何冰冷,道行如何高深,他一定会动摇。他的动摇让漱丹如此心动,只要他动摇,自己便能以此为破口,一步一步,又让两人又纠缠在一起。
人会触动,伏江呢?
那个无情的神仙,他是否有过真正的一点怜惜?
沈长策是鬼,终究还是人的遗物。人不会思考大道,只会思考小爱。
此时天宫的天漆黑,与在凡间苍茫大地上仰望的天没有差别。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生老病死万物全在自然的规矩之中。
除了那天外天,永远凌驾在自然和规则之上,永生不死。
沈长策望着天空,突然想起了在人间征伐时某个思念如泉的夜晚。那时他刚从梦中醒来,也这么看着天空。他已是战无不胜,好像也真的凌驾在了所有自然和规则之上。那时那不知何才能停泊的心境,是否与永生不死的感受别无二致?
“若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把仙法想起来把我杀了。也许很久以后还会有第二个我,第三个我,第二个清晏,第三个清晏······可我与清晏的魂魄,对他的爱和恨,却已经永远消弭不见,只有伏江依旧永生。”
沈长策说出口后才发现,自己所思考的东西已经全然围绕着伏江,就连自己想要讨要的那点怜惜,也已经无足轻重。
原来事到如今,他还是认了命。
时间几乎静止不动,一日、两日······十五日、十六日,天外天一片蓬勃死气,无人造访。
这也许也是伏江死前要承受的最后的煎熬。
伏江在水边等着,等着那根缠绕着两人命运的丝线穿透自己的心脏。他如今对死有着狂热的向往,他“这一世”没有用过仙法,却害了无数人。如果能怀抱着爱和痛苦死在沈长策手里,难道不是他最好的结局?
可平静的水面风平浪静,就像是亘古不变的天地法度,他望眼欲穿,在等着打破这水面的浪花。
他等了一日又一日,时间把他折磨得迷糊,他甚至不知自己是真的在等死亡,还是只是在等沈长策。
他不睡眠,只盯着水面,几乎已经化作天地之间一颗不起眼的石。
在水面惊起第一缕波澜,他的眼睛便有了光彩。
他来了。
巨浪滔天,一艘舟从水里掀浮而起,水花被水吞没,舟上站着他思念已久的人,迎风而来。伤痕爬满他的脸,此时却像是一片一片的灵魂,合成了少年原本的面目。
就像是多年前早出晚归的少年,伤痕累累归来,心中还怀着甜蜜。而伏江则等着他,在此处猜想他要给自己带来什么。
舟行得慢,两人遥遥相望,好似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情,但等舟驶近了,两人的目光却已经错开了,一切无从考究。
只是沈长策上岸时,又看见水面里的那个伏江正望着他。但不过是一瞥,有可能只是错觉。
伏江道:“你来了。”
两人站得很近,本该有许多话要说,但此刻却是无言。
沈长策沉默片刻,只望着伏江的头顶:“天宫的神仙已经一一去投了凡胎,这天上只剩下你一个。”
伏江沉默片刻,再开口却是:“对不起。”
沈长策没有回应他。
伏江又问:“接下来你要杀了我,对吗?”
沈长策话语冰冷:“这不就是你的愿望?”
计划圆满的人本该庆幸,可伏江的计划本就不是让他快乐的。他的眼眶又朦胧起来,现在的他心多么敏感幼稚,若是那个白发苍苍的他,定不会如此软弱。
他又想着这是他活在人世的最后一刻,也终于有了勇气说一些话弥补对沈长策的伤害:“你不必有对天下的罪恶,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在人间时你也目睹过我的一生,我的欲望不只是害死身边的人,如今妖魔丛生,也是我的欲望所促。”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应该知道,这天下的生灵都是我仿着自己的模样造的,无论是人还是妖,他们的残暴、自私、好淫,都是源自我。拥有这些东西的我,如何能做到天地不仁?我寻了无数办法,最后发现只有一条死路。”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让我同情你?”低沉的、无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伏江仰头望向沈长策,沈长策就那么遥遥地看着他,眼睛漆黑,犹如对他的审判。
伏江看得伤心欲绝,但他知道两人就这样冰冷地隔着便好。
不能再说,不能再望。不能再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