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策一怔,顿时毛骨悚然。
浑身的灼痛、割刺之感好似从两百年前传来。
铸魂。
刀山火海毁其形,鼎镬刀锯碎其念。
他又忽然想起了漱丹的话。
“别忘了你立下的誓言,也许你以为,那种张口就来的话并不会有约束力······你还是把他杀了好。”
沈长策摇头,不愿相信:“那些鬼怪,谁敢对你用刑?”
伏江却道:“太界上仙哪里需要用刑,倒不如说着铸魂的法子就是源自我对自己的控制办法。拆魂散魄时的痛都如割肉剔骨一般,两者别无二致。”
伏江又求他:“别看驾鲲鹏飞入天外天那样轻松,其实天外天水深不见底,里边都是些乱人心神的秽气。我每次睡在水中都能听见水中哀鸣,若是人鬼妖魔溺在那里,怕是很快会烟消云散。你千万、千万别一个人去了。”
沈长策怔怔看着伏江,又想起他在地狱中发过誓:“若毁诺,我在地狱所受的苦,千万倍加诸身上,永生永世在此煎熬。”
那时漱丹道:“光是你不够,你要和那个你想念的人一起堕入地狱,剥皮剔骨,日复一日!你愿意吗?”
沈长策一时呼吸如堵,原来不是仙法在约束这个誓言,约束它的是命运。他不杀伏江,只要伏江活着,便会堕入这般轮回。
他又记起地府中鬼差所说:“怀有妄图逆转生死之念的魂魄,都不端正。这是要让他们魂魄也涤清了,脱胎换骨。”
沈长策茫然地低声:“你活在世上这么久,像这样借用铸魂之刑忘却过去,有过几次?”
无论几次,没有人会比伏江受过更多次刑罚。这最不端正,最固执的魂,不是他沈长策,而是眼前的这位神上神。
他为了忘记上一世的爱恨,也曾像这样,宁愿投入那冰凉刺骨的深渊中吗?
沈长策愈加思考,双脚愈发不稳,就连神色也变得苍白。
他望着伏江,忽然道:“榆丁告诉了我孟婆汤的解药。”
伏江一时怔然,然后猛烈地挣扎起来,沈长策将他压在床上:“他愿意把这个告诉我,定有什么蹊跷。”
他注视着伏江,眼中又是通红,又是含着泪:“但我不想像你一样······”
实在不想像他一样,满足于醉酒时稀里糊涂纵情颠倒。他想要清醒,想要抚摸伏江时能感到真正的愉悦,伤害他时能感觉到真正的痛苦。他需要生时的记忆,去看清彼此两个人。
伏江却摇头道:“不!”
沈长策问:“你先前不是要给我的?”
“不要了!不要了!”
沈长策问他:“你是想起了什么?”
伏江本来已经虚弱,又使出浑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推开异样的沈长策,结果却手忙脚乱摔下床去。
眼看沈长策失魂落魄走近他,他又往后不断挪动。
沈长策不解,为何伏江如此抗拒记忆,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你自己难道不想意识清醒处理现在天地的残局?或者去记起那无所不能的仙法来,把我杀了?”
这才是造物神仙与魔头的立场,分明的敌对和仇恨。
伏江从地上站起来,踉跄着转身要跑,一路哐当作响,撞碎了许多东西。路上全是瓷玩陶人的碎片。
他的身子忽然动弹不得!
伏江低头一看,腰上竟被缚仙丝捆缚。可他根本不在乎死,又怎么会怕缚仙丝!
死算什么?他不能让一个过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完整地数落他在时光里犯下的错误。
时光从远至近不可倒流,就算是基于当时做了一个决定,未来再回顾必定会看到它的不完美,甚至错洞百出,最终酿造灾祸。
他更不能让他变得与自己一般!
可他注定拒绝不了这样的灾难,他没有仙法。他仙法的消失,不仅是约束自己对人间的涉足,更是约束他的反抗。
伏江不顾一切地要逃,腰上的缚仙丝越来越紧,几乎要割伤他的身子。可那缚仙丝突然松开,伏江没跑几步,身子一虚,栽倒在地。
沈长策将伏江抱起,伏江苦苦劝他:“你不能这么做······人不可能承受记忆的永恒,你现在还可以、还可以去轮回的······”
沈长策置若罔闻,他将他抱回床上,着魔一般俯下身子,疯狂地亲吻他的脖子。舌头按压着那白皙的肌肤,他能感受他血液的流动。
他的血能让他从大梦一场里清醒过来,告诉他应该如何像人一样处理情感。
伏江哭着:“不行!不行!”
他挣扎得如此绝望、愤慨,可却劝不了此时的沈长策。他的命已经不在自己的手里了。沈长策已经随心所欲,做了太多大逆不道的事,此时无论他要向自己索回什么,他再也阻止不了。
沈长策的吻贪婪如狼犬,好似当真要杀死他一般。
他一口咬住了伏江的脖子!
伏江宛如被衔在口中的猎物,只得接受自己的命运。可他口中依旧不断重复着那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
血流入沈长策口中,如蜜如毒,好似把两人的命运越缠越紧。
沈长策的牙齿颤抖着,他在痛。
如果破形碎念是剥皮断骨,那记忆回流就如铁水熔铸一般。伏江拉扯沈长策的头发,想要他离开自己,可沈长策却越是咬得深刻。他在狼吞虎咽地吸吮。
伏江本就已经虚弱,此时反抗不得,又绝望伤心,已是殚精竭虑。他愈发头晕目眩,不知何时,只觉沈长策在舔舐他的脖子。
他意识朦胧之际,只听到一句:“你真残酷。”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苍白的颈脖上,灼烫地滚落,如热吻,如酷刑。
第38章
伏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残酷。
他一生只在两个极端里活着,一是欲念淡薄心如白纸的他,二是历经万年智慧苍老的他。无论哪个他都知道,更残酷无情的是后者。
因为那个活了万年的他懂得情深意重是所有痛苦的源泉,所以他才能对自己也如此无情。
两百年前,当他的黑丝成白发之时,他就想起了一切。
他忽然想起,自己正处于一个完美无缺的设计之中,而其中的一颗棋子就是自己。
这个设计诞生自天地愈演愈烈的动荡之中,诞生于他对自己永无止境的恨意之中。
他在某一天恍然悟道——只有自己的死才能换来天地的生。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如果清晏是他犹豫不决的失败品,那么这次,他会以更决绝的心造出另一个敌人。他会与清晏不同,他既不会刚正不阿,也不会无情无欲。他与伏江信奉的天道截然相反,因为所谓宿敌就是应该截然相反。
然后铸造一个毫不知情的、白纸一张的自己,下凡来享受最后的美好,与他相遇、彼此诱惑。
沈长策无限的情种本就是他亲手种下的,他一定会爱上自己。而爱欲是人间最唾手可得的极乐,他自己下凡来,目无天法,本就多次深陷其中。洞房花烛,水到渠成。
没有人比伏江更懂自己,就像他知道,无论他们之间爱得多重,当他把一切都想起来,最终还是会变成那个冷漠无情的伏江。那个伏江可以打着为了天下众生的旗号,逼着自己斩断一切孽缘,也可以为了天地的未来毁灭天地的现在。
然后他就要开始逼沈长策来杀他。
如果欲望总是能战胜人的神性,那么从欲望中诞生的恨,会不会比神性里诞生的恨更强烈?
沈长策必须赤诚如火,然后再被逼得走投无路。刀山火海、鼎镬刀锯摧毁他的所有心碍,他会在九死一生中变得义无反顾。他要足够偏执,要极爱生极恨,从坚韧朴质的石化作一柄利刃,象征着伏江赴死的决心。他要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牢笼劈开,然后将他杀死!
等伏江把自己铸成一个不会仙法的、不会反抗的凡人,便能在牢笼之中恭候他的杀意。到了那时,就算因为沈长策仇恨和伤痕而万般软弱,他也只能无能为力地将这自己给自己的惩罚全然承受。
因为他真正要逼向绝望的人,不仅是沈长策。
沈长策要从失望中诞生纯粹的杀意,而他就要从痛苦中诞生绝无杂念的死意。
无所不能的太界上仙,创造了日月,创造了人,最后创造的是对自己的谋杀。
好凉。
伏江从床上缓缓醒来,他摸着脖子上的伤,浑浑噩噩地不懂,好似已成了这宫殿里的石。或是一个象征,就像是人间庙里的神像。
沈长策已经不在了。
宫殿的大门没有锁上,天外天的光从门缝透过来。
他下了床,身上一丝不挂,光着脚踩过宫殿冰凉的地,又踩进松软的泥土里。这天外天寂寥无声,没有任何人。
伏江一步一步走向水边,那里虽然依旧辽阔安静,比起其他地方,他却更喜欢这里。他与这里的风光彼此注视了万年,彼此两相厌,别的地方他已经很久不去。
无边的水域通向无数未知,也许他的未来就在那些未知里。
他就是在这水边构想出了他的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