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只一不二的虔诚让他浑身充满干劲,类似春风拂过万木抽叶的生机勃勃。沈长策方才在那屋中好似已经耗尽所有,可现在却是越走越快,只想把孤零零的身体投入无边的树林之中。
他的身体甚至跟不上心,整个人潦倒蹒跚,没走几步便绊倒在地,人已经没有抗拒危险的能力,倒在地上便磕得嘴里满是鲜血。
他倒在地上,也不想自己,只用手去寻那香炉,好在那香炉滚得不远,他又把它死死抓在手中。
再爬起来本已经难上加难,但他却又很快站起,继续不知痛苦不知疲倦地继续往前。
很快又跌撞摔倒,但他又更快地爬起。一副身子早已经任他拖拽,血痕累累,像是不得不绑在脚上的无用的石块。他只想往前走,石块破碎了,不痛不痒,与他无关。
林中泥路更为坎坷,老木根在地上盘桓纠缠,沙石虫蛇密布。沈长策爬了又摔,尖石把双腿磕得血肉模糊。在不知第几次摔倒时,饱经折磨的双腿似把新伤旧伤牵扯出来,再也不听他的使唤。
他的双腿已经死了,什么也追不上。
双腿用不了,就用手。把生来的就烙印在掌心的掌纹全部磨去,之后再磨血,磨了血再磨肉,血肉之下又见白骨。
等到手掌再也把握不住,便用手肘。
树林寂静无边,全然死气,只有他的呼吸。
苟延残喘的人,不知疲倦和痛楚地爬着,身子只是他圆满自己的踏脚石,他的一口气吊到了最后,终于看到了庙。
庙破败无人,一派灰暗。沈长策爬入庙中,仰头看那神像。
那神像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也不知是谁的像,但沈长策心中好似能看出个脸来。
这是他的庙。
他甚至没有想“他”是谁,整个人却一下子全松懈了。一身肉身似无用的重负被卸去,血红的香炉从手中滚落,滚到千万尘芥之中。
他听到庙外的鸟鸣,心情变得干净、轻远。
他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睡吧。
两天后,一个姓曹的女人发现沈长策在平福镇消失了。
接着有人在树林里发现血迹,一路在树林里蜿蜒,触目惊心,通向无人造访的庙。
那庙门被人推开,血迹也就停在了此处。
可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地苍茫的厚尘,和一只沾血的香炉。
第33章
游魂如在水中漂浮,周遭都是人间倒影,触不可及。
孤魄随风飘摇,不知飘了多久,五颜六色的人间不见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只有一盏灯。灯火孤单,只照亮了苍茫树荫里的一团瘴气。
瘴气里有十八个面孔可怖的鬼,手持兵刃,张牙舞爪,对那孤魂怒目相视。
鬼门。
那缕孤魂兀自向前飘着,那十八对铜铃大的眼珠子随着他移动,紧盯着他。
“为何没有鬼差押他?”不知何处传来稚嫩的童声。
接着又一道稚嫩的童声兴高采烈:“为何没有鬼差押他?”
那孤魂低头,才见这里还有两个矮小的鬼。
两个鬼绕着他转,看他确实是一人来的,登时手舞足蹈:“有鬼差偷懒喽!要被阎王剖腹抽肠下油锅!”
“剖腹抽肠下油锅!”
两个鬼笑着把他往那团瘴气里赶,一人扯一人推,又笑又搡,声音忽而尖锐如稚童,忽而低沉如老者,瘆人古怪。
他飘得极快,周遭许多苍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全都和他一样麻木地任由摆布,只是脸上挂着哭和笑,像是留恋人间的残影。
没有一个影子为这地狱的惨淡而恐惧,全都在听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他远远看见一间大殿,殿门足有百丈高,门前站着两只十丈高的巨鬼,手持惩戒兵刃,面如妖兽,目光朔朔,盯着蝼蚁一般的他。
身后猛地一下推搡,他整个人便涌进了那殿门之中,原来那殿门之中有一道小缝,正好容他一人进去。
两只小鬼随后进来,扯着他飘了一段路,嘻嘻哈哈:“阎王,他来时孤身一人,没有鬼差!”
他仰头看,面前空有茫茫迷雾,什么也没有。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声音震耳欲聋,不知道是从迷雾中的何处传来。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
“没有鬼差,他怎么会乖乖地来?”
声音幽荡,一下男音,一下女音。
一个小鬼眼弯弯地好似藏着狡猾,想看热闹,声音刺耳:“他不留恋人间,就乖乖地来了。这可是第一个,绝对事有蹊跷。”
另一个也嬉皮笑脸:“绝对事有蹊跷!”
“查生平!”
阎王下了令,不久后另有人道:“哎呀,他这人明明是五年前死的,怎么现在才来?”
身旁两个小鬼对视一眼,眼中更是兴奋:“原来这鬼还在人间多玩了五年,腻了,怪不得乖乖来了。”
另一小鬼道:“还要查鬼差!”
雾中声音又来:“奇怪,吩咐收押此人的鬼差,竟然没有安排。”
两个小鬼更是兴奋不已,又跳又叫:“鬼差得随时待命,没有安排鬼差,还得查阎王!”
忽然那查生平的鬼又道:“阎王,这人五年前有数月经历空白,不知是谁改的——”
又有人惊呼:“阎王,此人为二十一年前太界上仙所造——”
再有人紧接着:“阎王,鬼差不是没有安排,而是安排了三次······却一一回来了,不知原因。这事好似曾经也有过——”
最后一句话,是低着声掩着说的。
“曾经?”两个小鬼相视而笑,上跳下窜,神情妖异,“接着查!接着查!”
空中传来一阵巨响,是醒木拍案。
阎王怒喝:“不许再查!将他送去孟婆那里,干干净净投入轮回!”
两个小鬼忸怩着不情不愿,只得赶着那道毫无知觉的魂魄走。
一座桥,重叠的鬼影之间,有个灰白发的老太婆。身着脏粗布衣,驼着身子,像是一块石雕。
两个小鬼走过去,将她手里的碗抢来,你一口我一口,把那碗水喝得一干二净,还要仰头接着,把最后几滴喝完。
一小鬼问另一个:“你忘了吗?”
另一个道:“我忘了,你呢?”
“我也忘了。”
两只小鬼说着话,又嘻嘻笑着,快乐无穷。你追我赶,一下子跑没影了。
孟婆在一旁桀桀笑了,看了那鬼魂一眼:“原来来了个不能好奇的人。”
她说着,自己又斟了一碗汤药,一双浑黄的眼盯着那鬼魂,怪笑着喝了一口,再把那碗汤药递给那鬼魂,干瘪的嘴动了动:“你喝吧。”
鬼魂麻木地接过那晚汤药。
老太婆说完,便开始玩弄手边的一根粗绳,她把桥下的水拉了上来,一勺一勺舀进身旁熬制的汤锅里,那汤锅才两个掌心大小,可水不断装进去却怎么也溢不出来。
她一边舀一边又依在那汤锅旁哭,哀声凄切,泪水不断落在那汤锅里。她盛起的汤药,不断有白色的影子来抢夺饮下,一碗又一碗。
好渴······
那鬼魂闻着孟婆的哭声,把汤药凑近嘴边。
那汤药明明冒着烟气,喝到嘴里却冰凉刺痛,好似从深湖里刚舀起。麻木的鬼魂感受到那冷,浑身一颤,竟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又想起了一切——一两岁时的记忆,或在佛像手心作为一粒尘时的所见所闻,甚至天地之初的黑暗。
他又想起,而自己是被他赐予了生命,而自己也是为了追他才到了这地方。他若喝干净那汤药,从此两人便再无纠葛。他将与千万个与他相逢的人一样,来了又走,再不回头,成为一道不起眼的疤。
伏江!
还未惊呼出口,那些记忆又像是骤雨来去,不过便消失无踪,只剩下酒罐破摔后的酒香余味。
沈长策一下惊醒,他将手中的碗扔在地上,那碗迸破开来,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晚了。
脑中那些乏味的日子、缠绵悱恻的柔情往事、那人的音容笑貌通通不见。只剩下一股宿命一般的恋慕充斥心头,余香未散。
孟婆不再熬药,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沈长策,双眼浑浑好似没有眼珠子。
那汤药喝不得,沈长策要逃!
突然,两把钩刀勾住他的双腿,孟婆手如铁钳,擒住沈长策的下巴——她要把汤药灌入他口中!
“呃!”
沈长策动了动双脚,尖锐之痛扼在脚踝。他整个身子如被钉死了一般,浑身上下半点都动弹不得。
孟婆拿着那汤药靠近他,诱哄她:“好痛苦,好痛苦······喝了全忘了就不痛苦了。”
沈长策看到了自己碗中那苍白的脸,心里不断念道:不!
孟婆给他灌下几口,那汤药冷却他的魂魄,它要把那最后一点热烈浇去。
不!
沈长策一挣,喉中发出声响,好似溺水一般。
不!
像是凡人在人间与生俱来的求生本能,沈长策无力的双手猛地把孟婆的手推开——又一个碗碎了。
就在此时,身旁一张张惨白哭丧的脸,也全都转向地上。好似谁在暗中发号施令,那些鬼一下张牙舞爪,一涌而上,全跪在地上,舔食那地上混杂着碗碎片的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