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江歪着头,神色似稚童:“走去哪?”
太鼓怪伏江不清醒,急道:“去不系舟,到人间去躲着。上仙不是连仙法也忘了?不能在这硬碰硬。”
太鼓话语活泼,一下一下跳进这黑暗里。伏江却道:“我忽然想到,不系舟已被我毁了。”
太鼓愕然:“什么——”
伏江把脸埋在被子中,想着方才那鬼,低声道:“他认识我,我不走也没关系了。”
人间于他而言并非避难之处,却让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现在人间自己送上了了。伏江想着方才那人紧盯他的眼睛,心中竟压抑着甜蜜。他兴奋起来。
“上仙,你认得他吗?”
“沈长策。”伏江念着他的名字,又含在嘴里念了一遍,有模有样地思考,“沈长策······”
他妄图记起一些遥远的事让自己蠢蠢欲动。
眼下不系舟被毁了,太界上仙连仙法也忘了。他把自己置于这种走投无路的境界,此刻还浑然不知危险。
太鼓看着伏江兴意盎然的模样,只忽地难受,又紧抱伏江,泪水涟涟,呜呜哭着。
伏江却兴奋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从那无边的水泊西行去,行至中途,滔天巨浪卷席,大舟如一粒入海沙砾沉没水中。滔天巨浪便化作云雾盘环,大船也浑身一抖,变成一只巨翅鲲鹏俯冲而下。
这是九重天,再往下是天宫。这万千仙人往日所居之处,地上凡人所憧憬的上天,而如今已是鬼火四起。天边电闪雷鸣,目之所及都是团聚的乌云,曾经的琼楼玉宇也支离瓦解,断垣残壁让此处有如炼狱。
沈长策要落往那硝烟弥漫的天牢处,鲲鹏迫于他强大的气息,不得不从命。
天牢是天地正邪之气的会穴,上方有牢不可破的仙咒封锁,从上而下一览无遗,只可进不可出,供天兵天将严加巡查。而四周是坚不可摧的万丈巨门,总共三道,唯一的钥匙已经落在漱丹手中。
第一道牢门已被冲破,仙魔交锋,仙法鬼术混乱一片。
闪电乍起,那云上便投下巨大的黑影,反抗的仙众纷纷抬起头来,仰头看到鲲鹏之上的沈长策。
沈长策没有多等,他手一挥,空气中游出一股劲流,无形的绳索无限延长扩展,袭向那混乱的仙众。
绳索所及之处的仙人被一一刺伤,数十的仙人立刻化作幽魂坠入人间。此时沈长策从那鲲鹏之上一跃而下,身边所环的黑色烟气似有气刃,所及之处仙魂破散,宛如一柄战无不胜的鬼斧砍入敌人的心脏。
他又把那丝线拿在手中,又快又狠,不顾后果地与其他妖魔鬼怪一同镇压这些还欲反抗的仙人。仙人们却并不服软,无数仙器驶来,沈长策身上要害之处负了数道伤。
可他竟然像是无事一般,挥舞着缚仙丝又连夺几仙的性命,残酷又凶猛,绝不手软。
但这场天牢的战争,依旧打了三天三夜才平息。
第三日,仙众节节退败,死伤无数,渐渐地不再反抗。他们似乎打算暂且休养生息思考后路,此时都怒瞪着沈长策。
沈长策身沾满仙人的血,却绝无疲意,反而眼睛烧得漆黑,慑得无人敢动。
已经平息,他又在仙众的注视下转身,将没有防备的背后暴露给敌人。背后仙众刀刃直指,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他来了杀了就走,就连对他绝对赤诚的千万鬼魅,沈长策也不施舍一眼。他的衣衫猎猎作响,脚步沉重如灌满沙石。
一双金黄的眼睛在这千万鬼魅中送着他远去。他来和走,都很沉默。
“漱丹大人。”一小魔向这双危险眸子的主人请示。
那人一头朱红长发随风飞舞,好似从地狱淬成的烈火。眉眼上挑,一颦一笑,都是妖气横生。
他永远学不会收敛。
红狐妖看向那所向披靡的黑衣鬼王,突然对身边小鬼笑道:“他很混乱。”
什么很混乱?
不混乱就不会在重逢时离开,分明找了这么久;也不会在才平息就急匆匆回去,分明杀得痛快。
鬼魂全靠一腔执念活着,受不了这种混乱。
他要杀太界上仙,还是要爱伏江呢?
凡间早已兵荒马乱,仙界也毁如焦土,可一旦踏入天外天,这里安静地好似人间的太平日。黑暗无边,陪伴在沈长策身侧的只有血气,血气曾让他安心,可此时又让他惶恐。
沈长策挥了挥袖子,那血气就消失了。可他开始害怕靠近那座宫殿,就像一个警惕的兽,对陌生的地方和人感到警惕。
可他又心急如焚,想要快些面对自己的厄运。
他已经变成了鬼魂,还喝过孟婆汤。没有记忆,七情六欲却动荡,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只知道比起逃避,自己更想靠近。
一簇鬼火游于身侧,幽幽地照着他身旁几尺地。那宫殿也浑然漆黑,像是浸没在夜里的深水之下,就连他的鬼火,也发不出一丝光亮。
但沈长策早已不是人,再黑暗的地方,他也有办法看得一清二楚。
伏江睡了,安详又满足。
突然,沈长策眼一尖,他忽然伸出手,把伏江怀中的少年拖出床下。
那少年惊醒,大睁着眼惊恐地看着他,嘴里不忘提醒伏江:“上仙——”
一股乱窜的戾气操控着沈长策的灵魂,他扬起缚仙丝,朝那少年窜去,那少年一惊,瞬间化作一只硬邦邦的乌龟,缩头缩尾。
忽地一阵剧痛,沈长策侧身一看,伏江醒了,此时手中正拿了个玉枕,要砸来第二次。
沈长策的动作被制止了下来,不是因为伏江手中可笑的玉枕,而是因为伏江的眼睛。两双眼睛对视着,一时都忘了彼此在做什么。
伏江道:“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
伏江道:“他陪了我两百年,我不想你杀他。”
沈长策神色一滞,凝望他许久。
伏江又笑:“我前几日忽然想起,你也陪过我。”
“我陪了你多久?”
“几个月?几百日?”伏江看着沈长策笑,话中活里活泼,“但你活着的时候,我夺过你的爱欲,还剥夺过你的记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知会给对方带来伤心。他只是一面天真地看着沈长策。
沈长策的黑衣衬得脸苍白,此时他居高临下望着伏江:“你记得?”
“对你的记忆,好似有些松动,我忘得不干净。”伏江又看着他,兴致勃勃,就像孩子预知要尝的甜头,他的眼睛至诚,让人移不开目光,却又憎恨无比,“你是来杀我,还是来和我洞房花烛?”
沈长策面无表情站在一旁,这天真无邪的笑面,本该让他的渴望得到久旱逢雨的抚慰,可为何他却觉得心如刀割。
伏江虽带着笑,可又笑得如此无情。
“你如果也想记得······”
沈长策盯着他片刻,却突然道:“不必了。”
“你不想记得吗?”伏江眼睛干净,他望着沈长策,就像是望着一粒沙一片叶,有趣却无深情。
沈长策问他:“我们相爱过吗?”
伏江沉吟片刻:“也许吧?我也不记得那算不算是相爱,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两人相望片刻,伏江只见沈长策神色落寞。
“那么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伏江盯着他的眼睛,还未作答,沈长策又问:“那条天规是你定的吗?是你在磨灭人的爱欲吗?”
伏江奇怪:“我的天规,只是不让神仙爱人。”
“可你也不让我爱你,人的爱会在喝下孟婆汤后忘记,所有人不可违抗。如果我的爱失去所有变得永恒的机会,不也在阻挠我爱你吗?”
伏江望着沈长策认真而痛苦的模样,忽地笑道:“别问了,别问了,问来做什么?”
天地相隔了千万丈,神不知人心,人不知神心。
突然,缚仙丝向伏江冲去,伏江一下被捆得严实,倒在床上。地上的乌龟已经被沈长策的袖风推出门外。
沈长策好似也十分迷茫:“我想知道,你是那个要销毁我的神,还是我爱的人?我要杀了定下天规的神,解放对爱欲的所有束缚,这样我与我爱的人才能彼此相爱。”
沈长策身上的血气灌入伏江的鼻息里。伏江不得不直视沈长策的眼睛。这双的眼睛真美,勃勃的光彩迸发,辉耀如星辰。伏江望着沈长策冷下来的脸庞:“沈长策,你要杀我了?”
他并不怕死,也许也不怕痛。他要杀了他吗?
鬼魂向来偏执,全凭一腔欲望活着。支撑着自己的,是因为被压抑而对神的杀欲,还是积久成苦的爱欲呢?
沈长策盯着伏江无欲的脸庞,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愤恨、伤心、思念、渴望······五味陈杂。
人的身体是承载灵魂的容器,一旦容器坏了,灵魂就会不受控制,有了杀意就会杀人,有了爱意就会寂寞,现在呢?
沈长策的双手开始颤抖,他被强烈而矛盾的情感四分五裂。这是厉鬼活在世上的方式。厉鬼是偏执而纵情的神,是天规下最不可饶恕的。
他眼变得漆黑,逼迫着伏江,用一种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你······会像我一样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