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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矩 (酒否)


  那人杀了一鬼,回来看向他时,脸上的笑荡然无存,他质问沈长策:“因为被赐给生命,就对神卑躬屈膝、感恩戴德。我问你一句,你的命是你的,还是神仙的?你要走,还是留,你要受罪,还是受刑?”
  沈长策望着他,神色恍然。我的命是神仙的,还是我的?
  “走。”沈长策重复地呢喃,“我要走。”
  那人稳了一口气,眼一眯:“你发誓会杀了那定下天规、害你我受苦的神仙,我便救你!”
  为何不杀?
  沈长策在这地狱之中许多日,只见神仙不可动情,凡人不可续缘,执念都当痛苦,无情才叫快活。
  为了秉持看似情深的天之道,多少意重化为乌有。
  为何不杀?
  神仙是不可偏颇的操纵者,所以才不可沾染欲望,凡人是只能对神仙感恩戴德的蝼蚁,才不敢向天争夺所求。
  妖与人被神仙一视同仁,那神仙自己呢?
  为何不杀?
  沈长策恍然之间记得——好似生时,他便容忍着天地之道,跪从它、敬仰它,凝望它······然后任它折磨自己,把自己逼到这地狱里,最后一无所有,只剩自己那点恋慕与之死死抵抗!
  他对那人承诺:“我发誓······我发誓!”
  那人眼中掠过一点欣喜,又不信:“若你毁诺······”
  “若毁诺,我在地狱所受的苦,千万倍加诸身上,永生永世在此煎熬。”
  “不行!”那人不知为何,竟然立刻驳回,他盯着自己,双眼辉耀带着寒意,“光是你不够,你要和那个你想念的人一起堕入地狱,剥皮剔骨,日复一日!你愿意吗?”
  沈长策一时怔住。
  “你不愿意?”那人又冷意道,“你的恨不过如此,你的爱也不过如此。我怎么知道我救出来的火种是烧向敌人,还是烧向我自己。”
  那人说着咬牙,就要离开。
  当最后一点希望也要拒绝他,心中的情感顿时分明、强烈,沈长策哑着嗓子脱口而出:“不,不······我愿意!”
  他吐露完了,竟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无限凄绝和惨淡。
  那人又怕是他一时情急说的谎话,一手操着那丝线,迎面绞杀了几个凶鬼,又对沈长策将信将疑:“你愿意一往无前爱慕那人,把阻在你们之间的人神妖鬼、规矩戒律——包括你和他,全都视为敌人?”
  妖言惑众。
  破碎的鬼魂更容易被执念操控,它们不似人,会把情感和念头藏在骨头里。它们的恨能轻易化成杀意,它们的爱能轻易化作泪水。
  沈长策眼中流下泪水,眼眶发红地看着那人。
  那人看出了答案,高声大笑:“好,让我看看你有多爱他。”
  他手中的丝线游过沈长策的胸口,那两道钳住锁骨的铁索应声落下。
  沈长策没了拉扯,一下虚软无力,竟要跪在地上——可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接下来还有路要走。
  那人飞快地将余下鬼差一一杀死,外边援兵未至,他便走向沈长策。
  “我叫漱丹。”他接着把手中的丝线给了沈长策,“这是缚仙丝。”
  沈长策握着缚仙丝,只觉得一股灵气贯彻胸膛。他心如明镜,今后要做什么要往何处,好似也已一清二楚。
  从此刻开始,他的魂魄开始只听从他自己。
  两百年,孑然孤苦,步履不歇。
  他到了天外天。


第34章
  长达两百年的天地征伐。
  低迷的大地被地狱冲出的鬼火熊熊灼烧,妖、鬼、人各自为营,相互斗争,逐渐又各分为几派,互相之间也搏斗厮杀起来。
  如每个大地上所经历过的战事,经过几次惊天动地的聚生和毁灭、吞并与分化,畏手畏脚难以团结的人、诡计多端步步小心的妖,全都战败在一意孤行愈战愈勇的鬼魂手下。
  地府在出现差漏之后禀告天宫,仙人派遣了兵将千方百计要捉鬼回阴间。
  但可笑的是,正是因为天规在耳,神仙在凡间束手束脚,最后却一个个反被那目无规矩的恶鬼杀了。仿佛天也在助那沉默的恶鬼——他倍加憎恨的天规,都要助他一臂之力。
  而杀了神仙的,是个没有神仙见过的宝物——一根几乎无形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丝线。
  鬼魂与人不同,他们记得的东西很少,所以不知疲惫,一意孤行。不知多少次恶战,又走了多少路,一日,沈长策在此战和彼战的途中得以喘息,他望着月夜,各种天神法器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全在汩汩灼烧。
  不住的疼痛催他坐在了黑色的树影下,朦胧之中好似有人来到他身侧。一只手轻快地触碰他的眼睛鼻子,还有趣道:“他到底什么时候醒来,他的眼皮好像在动,但鼻子、嘴唇却不动——”
  那人逗弄了一阵,可又很快便无趣了,他开始兴致勃勃四处玩耍。沈长策动弹不得,只能望着。
  那人不断地被新鲜的事物抓住的眼球,玩闹着一路远去,走时也没朝他再看第二眼,好似遗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他。
  醒时沈长策泪眼沾湿,只见冷风习习,分不清是梦还是那人确实来过。
  那大概就是他生前爱着的人。
  永无止境的斗争不能带来愉悦,那只是对鬼魂不肯熄灭的生欲的慰藉。时间会把希望消磨,只有战胜才能有路可走。
  可战争带给鬼魂的,却不仅于希望。
  地府重铸魂魄的碎其形断其念,似乎起了效果。
  在一次与其他并无差异的战事里,沈长策挥舞着缚仙丝,已如神仙操风纵雨一般自如,他一路披荆斩棘,这次是要破坏国师手下的一处重要祭天之地。
  碍于连年的战事,皇帝要亲自跪求神仙为人间祈福。把那侍奉神仙的祭天之地破坏,等同于重创人对神仙的幻想,对天宣战。
  妖和人都想着生存,而鬼魂只知道破坏。
  很快分出了胜负,祭天之地被烧毁,冒出熏天黑烟。栩栩如生雕刻着神仙的石头破败坍塌,压死不少人。沈长策透过狂风乱火,看到一白发老道依旧跪在祭坛面前,正颤颤巍巍着端着一杯茶水要喝下。
  沈长策见了这固执又可笑的一幕,只觉得鬼魂尖锐的戾气在身体里乱窜,他一下挥起缚仙丝,破过重重火焰,直穿老道的心脏。
  茶水落在地上,迸裂开来。
  老道倒下,死了,然后臃肿的衣服下钻出个孩子。
  那孩子推搡着他,奶声奶气地哭:“师父、师父······”
  小孩哭着,又去跪着舔那地上还未蒸干的茶水,卑微虔诚,好似没有思想。就像是那日在奈何桥抢夺孟婆汤的鬼魂,或者伏在女人身上失去理智的男人。
  那小孩没舔几下,便抽搐着倒在地上,吐着白沫,渐渐不动了。
  更像是舔舐带毒的残羹冷饭、但又实在走投无路的流浪猫狗。
  自己生时是站在什么位置呢?是这样冷漠地注视人死去,还是那舔舐残羹剩饭的将死之人?
  灵魂在地狱摧磨之后,有了寂寞和空虚的破口,一路杀戮而来,现在被灌注以偏执、戾气和冷漠。
  这是两百年血战给这道魂带来的伤疤,这些东西也让他愈战愈勇,所向披靡。在达到目的之前,永远迷失。
  自大地诞生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剧变,浩荡百年,终于到了最后一战。天宫被毁坏殆尽,天外天宫殿的大门被惊世的恶魔一举攻破,他来到的是这天地最后一道防线。
  这最后一道防线偏偏脆弱不堪,只剩下强弩之末的榆丁,还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上仙。只要用手中的缚仙丝穿透太界上仙的心脏,沈长策便能在天地之间称王,再也没有能妨碍他脚步的东西。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本该憎恶之人的面孔。
  连续两百多年的战争停在了这里,停在了胜利之前。
  整个岌岌可危的局势,因他一时的回神,瞬时有了缓歇的余地,天地的结局再变得神秘莫测。
  “沈长策,你也许叫沈长策也不一定。”
  他记得自己。
  天宫大乱未歇,他的脚步直奔杀戮,眼神却迷茫起来。
  一切又平静冷却下来,方才的大动大闹如梦一般。
  伏江在黑暗中不声不响坐了片刻,那乌龟因为怕,也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杀上门前的沈长策又离开了,因为天宫再次掀起的乱流拉住了他的脚步。他接下来会对自己做什么呢?
  伏江撅着屁股,费了好大劲,才从床下把那乌龟捞出来。
  “太鼓。”伏江敲了敲那龟壳。
  龟壳融化成柔和的金光,流在指尖,再变作一个纤弱的白衣少年。那肌肤似雪一般白透,又是白发如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质,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刺眼,显然是个绝美的妖物。
  一个神仙,竟然养了妖作为慰藉寂寞的宠物。
  那妖的眉眼躲闪着,什么都不敢多看,似乎多看一眼那东西便要过来伤自己。动作也是轻手轻脚,再动一下骨头便要碎了。
  这样的人,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那少年是谁也不愿碰,只爱黏着伏江。此时才化作人形,便把头埋在他怀中,害怕道:“上仙,他好一会儿不来了,看来不是躲起来考我们。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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