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策从千万重的白影里,看到孟婆正朝自己怪笑。
她慢悠悠去那药罐前,盛起一碗汤药:“来来,这是天上神仙赐予你们的好东西,让你们又能快活过上几年,等痛苦了白头了,又来我这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魂魄们夺了那汤药,哭丧的愤怒的脸全都平静了下来,一个个听天由命,全都麻木地走到桥的那头。
听天由命。
沈长策望着桥的那端,孟婆好似能看懂他的念头,低沉的声音如同惑人的妖:“他们去的是极乐之地。他也在那边。”
言下之意,你不如听天由命。
沈长策遥遥望着桥的那端,不知为何,心中的竟然在灼痛,双眼已是泪水盈盈。
他在吗?他真的在吗?
沈长策又盯着自己脚下的钩刀,他突然将双脚从那钩刀里拔起——刀刃嵌入他脚里,没有血没有伤,只好似有连续不断地有尖针钻入身体之中,毫无规律地四处乱撞,要把一张灵魂撕成千片百片。
魂魄摆脱了干瘦的身躯,好似力大无穷,可以摇山震海。
此路不通,沈长策要回头。
孟婆一惊,睁大铜铃般的眼睛,嘴里凄厉道:“生死之道,不可违逆!”
沈长策置若罔闻,他转过身,重重白影挡在他面前,不让他往回走一步。
鬼魂们无神地呢喃:“生死之道,不可违逆······”
牢不可破的城墙,把沈长策所有退路封死。沈长策心中惊惧万分,他们口中的昭昭戒律,好似在告诉他自己再也找不到那思慕的人。
他全身上下被难以言喻的悲愤所侵袭,又更是横冲直撞,可千万重影子拦着他,半步也踏不回去。
“不可违逆······不可违逆······”
四周鬼魂幽幽应和,声音不激扬,只乏乏地淌着,像疲惫之人的长叹。铺天盖地,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便唱起,连绵不绝。
沈长策硬是推开了那些鬼魂!
被他撞开的鬼魂们好似醒了几个,一时松懈,沈长策便借此朝着来时的路一路奔跑。
孟婆睁大眼看他,面上惊恐畏惧。
就在这时,整条奈何桥突然变了气氛,威严而压抑,周遭鬼魂顿时鸦雀无声。
两团黑影从远处呼啸而来,似偌大的乌云投下的巨影,一瞬间逼至跟前,黑影将沈长策左右钳住——好痛!两根铁索硬生生钉入沈长策的锁骨!
铁索的另一头在两个恶煞的黑衣鬼差手中。
身边的鬼魂中发出几声惊叫,那惊叫很快就远去了。沈长策的灵魂是那恶煞的鬼差手中的囚徒,不知要被带向何处。
沈长策被带入了地狱之中。
哭声重重,不远处有悬崖峭壁,还有刀山火海。
岸上面目可怖的鬼差们手拿着慑人刑拘,驯着一些不知死活的鬼魂。有的鬼被鞭打得哀嚎求饶,有的鬼被投入火海之中,挣扎着要上了岸,又被鬼差打落。
一个鬼差把钩子插入一个鬼魂的躯干,从肚子里把肠子勾出来,那鬼差盯着被压来的沈长策,笑意森森。
鬼差之间不多言,那牵着沈长策锁骨的链子被交到另一个鬼差手中,原来的两个鬼差便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现在拽着他链条的那鬼差,面紫牙青,整个脑袋虬曲得像是核桃壳子。他打量沈长策,嘻嘻笑道:“我们这还没有人间的鬼来受过罚。”
沈长策茫然道:“他们难道不是?”
那鬼差故弄玄虚:“他们是神仙,不是鬼。喝了孟婆汤,缘分因果彻底斩断,这一世的恶不会带到下一世。只有逾了矩的神仙才需要遭受这种苦。”
一旁那被钩了肠子的鬼闻言,看了沈长策一眼。就在这时,那惩治他的鬼差又把一根钩子刺入他的心脏。他的心被扯了出来,那团东西一缩一涨,好似在跳。
那是痛哭流涕哀声求饶的是神仙?
他浑身没有半点完好,甚至不像个人,浑身烂成一团,可怖可怜,满脸惊恐悔恨:“我错了,我错了!”
一旁鬼差发出一声短促的怪笑:“错什么?”
“我不该为那人挡去一灾!”
“还有呢?”
“我贪心、肆意妄为,我不该逾矩人间!”
话已经足够低微,可一旁那鬼差又是一钩子,将他的肚中的东西搅作一团,那仙人口中发出嘶嘶的痛吟。
沈长策看的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脱口问道:“他已经认罪了,为何还要惩罚?”
牵着他的鬼差怪笑:“这可不是惩罚,企图逾距的魂魄,都不端正。这是要让他们魂魄也涤清了,脱胎换骨。”
那鬼差又转头,笑得森森:“不必太好奇,你······也要像他一样的。”
沈长策一时怔愣,他还不知自己罪在何处,那鬼差忽然抡起一根棍,将他打落在一旁的火海之中。
烈火舔舐他的双腿,接着吞没沈长策全身,沈长策痛苦呻吟,看着岸上的鬼差手舞足蹈,尖声怪笑。
“往生路上还往回走?笑话,笑话!”
沈长策听着他数落,腿脚被钩刀所伤,连挣扎上岸的劲都没有。
他又看那鬼差肃穆起来,嘴里念道:“刀山火海破其形,鼎镬刀锯碎其念,快些,再快些,我好省些力气······”
刀山火海破其形,鼎镬刀锯碎其念。
像人间捏的泥人一样,残次的东西烧溶了再捏,重铸一张绝无差错的、端正的魂来。
火海里受尽灼烧之苦,又被赶上刀山承受万道切肤的摧残,接着是惨无人寰的拔舌剥皮,上百种人间想象不来的的酷刑。
除了痛楚,几乎再容不下其他念头,除了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能发出来!
一件件熬下来,沈长策终于落入那勾心的鬼差手中。
“不······不!”沈长策浑身上下无半点完好,一身虬曲残败的怪相,与人再也没有相似之处。
他本已气若游丝,此时又赫然惊起,嘴中只嘶声喊道:“不——”
“不?”
形未破,念未碎,魂魄还不到重铸的时机。
残枯的魂魄,再入火海。
千次百次,周而复始,如地狱里的轮回。人能习惯一切,但把最惨绝的痛苦变成麻木,却是难上加难。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那一双被奈何桥钩刀刺破的脚。这有如碎沙一样零散的身子,不知在第几次被赶上刀山时轰然倒下。
不睡不眠许多日,鬼竟然也能像人一样昏睡过去。
浑浑噩噩之时,只听一旁鬼差说道:“可以了。”
沈长策睁开眼,下意识要挣扎,却觉得这魂魄也不是自己的,只有一双眼还不自知地流着泪。
藕断丝连。
那鬼差拿着钩子面对他,他要把这最后一根相连的丝斩断了。
心中那点仅剩无几的恋慕,在他心中畏缩、恐惧,就要荡然无存。他就要和来去麻木的鬼魂别无差异。
鬼差的钩子映着昏昏火光,正在逼近。
“不······”沈长策嘶哑地反抗,心中又惊又惧,然后开始怨恨、愤怒。猛烈的爱恨交织如网,却不知要向谁而去,最后也只是化成无力的一声。
哐当,那鬼差手中的钩子倏然落地。
这一声啷当响动,让整个地狱的鬼差都凝神警觉起来,沈长策也看向那鬼差。
突然之间,那鬼差好似被什么穿透胸膛,整个人猛地一抖,铜铃大的眼睛瞪着沈长策,就这么缓缓仰头跪下。
鬼差都绷紧了看去,可还未看到有人——接着又是一声呻吟,守门的一个鬼差身体四分五裂,摊在地上化为软泥。
这时,门口忽然杀出一人,红发金眸,一面冷相。他横冲直撞,手中似持着看不见的长鞭,一路挥舞而来。
突发异变,这地狱中的鬼差赶紧操持利器,可不少还未来的及持起武器,便被什么东西击过胸膛,瞬间不再动弹。
地狱里的鬼术大都邪怪。有鬼怪化作千尺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吐出的长舌遍布利齿,那人身形灵活,躲了那怪舌,而那无形的兵器好似无限长。那鬼怪被一截两段。
有的鬼怪三头六臂又生三头六臂。千百只手袭来要捉那人,那人手中武器将横来的障碍一一割裂,有多少头颅就割下多少头颅,直到那鬼差轰然倒下。
那人持着无形的兵器,一路杀来,披荆斩棘。地狱里哀鸿遍野,没人理会沈长策。
等那人杀到了沈长策面前,沈长策才看见,他手中正牵着的是一个丝线。
那人看他人不人鬼不鬼,面目全非,只笑问他:“你现在在想什么?”
沈长策沉闷不语。
那红发金眸的妖怪忽然哈哈大笑,他一边应付四周的化作鬼刹的鬼差,一边道:“你看,这天条地规,人鬼神仙全都挡在你面前,你怎么做你想做的事?”
沈长策身子一顿,忽然望向他。
一个鬼差化作遮天巨影正要遮来,那人手中的丝线却忽然浮起,好似活了一般,眨眼之间便穿透那黑影的心脏。那黑影化成千片万片落下,像是在下一场浊雨。
将鬼魂和犯罪的神仙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怪物,竟被他这么轻易地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