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道人问:“你是谁?”
沈长策神色茫然,只把一切当做官府刑讯。
“沈长策。”
那人又问:“你昨夜在哪?”
沈长策道:“我不知道。”
“伏江是谁?”
沈长策痛苦道:“我不识得!”
道人们面面相觑,却还是警惕:“你家中可养过一只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的狗?”
这问题实在奇怪!沈长策道:“没有。”
道人们又接二连三问了许多问题,比如“淑莲是谁”“家中金钱从哪来”,沈长策与淑莲不熟识,也不知家中有如此多的金钱。
如此折腾半日,那伙道人问不出结果。一道人揉着太阳穴,头疼道:“先将他关在榆丁庙!”
沈长策被两道人压着走,回过神时,远远地看见一间屋子,那屋子坐落木棉树之中,好似浑身长满了刺。
但道人们却把他压去了另一间屋子。那屋子门上符咒法器排放严整,远远地就透着一股阴气。
他被推进那屋中,身后的门重重关上。
他身上的绳子还未揭开,躺在尘埃之中艰难地仰头,离他鼻子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根红线。
红线密密麻麻们在屋子里穿梭,似有规律,又杂乱无章。阳光透过屋顶的几片漏瓦落在他身上,红线的影子也在他身上密麻缠绕。
沈长策感到了压抑。
可这屋内的阵法安静无声,他心中的烦杂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他望着鼻尖那一根红线,意识渐渐空散、放逐、平静祥和,安静得就像一只被降服的妖。
好似有人在他耳边道:睡吧。
第二日,一个道人来找他,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又领他去榆丁庙别处的屋子住下,还带来了郎中,替他诊脉疗伤。
道人告诉他,他需在这榆丁庙多住几日,他的屋子还需道人们多多勘察。
那道人只是说:“几个月前镇上来了一只妖,平福镇开始遭受妖肆之苦,如今已经翻天覆地变了模样。你受他蛊惑,所以才许多事不记得。清晏不在,很多东西我们也搞不明白,你就当是一场梦,捡回了一条命,以后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
那道人与他简单解释后,好似还有事,又匆匆出去了。
郎中开始给沈长策上药,沈长策这才发现,除了脖子上那点破皮,自己手臂上还有一道剑伤。但奇怪的是,那剑伤明明刺得深,却是不痛不痒。
过了几日,道人才将他放回家中,道人们又给了他些符,叫他多多提防。
沈长策已经渐渐从那离奇的变故中平静下来,再回到家中,看着这宽敞陌生的房子,心中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
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一切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的情绪,都可以归咎于妖的蛊惑。
沈长策放着那凭空而生的大屋子不住,又住回那狭小阴暗的房子。但即使是这狭小的屋子,也让他感到陌生。
但一切都归咎于妖的蛊惑。
日子无聊又寂寞。
后来镇上陆续传来消息,说是淑莲从那个晚上开始就已经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卖菜老汉的儿子。
清晏道人也不见了。道人们讳莫如深,对他的失踪只字不提。后来百姓中间有流传,他是与那妖怪同归于尽了。
但平福镇却从此安宁了下来。闹妖的事不是没有,却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极少有伤人之事发生。就和大多数闹妖的镇子一样,而酒楼青楼赌坊这些玩乐之地已经衰落不见,大家在妖的威慑之下,苟且种些粮食活着。
如今就算有钱财也无处可用,沈长策又开始做饼,与人换些菜吃。
像是一场蝗灾过后的惨淡和平静,妖不再来,这里也没什么可来的。人也愈来愈习惯平淡艰苦的日子,再提起闹妖,就像是提起一道痊愈的伤疤,只剩下些唏嘘感慨。
从此再也没有了那蛊惑沈长策的妖的消息,那只祸害平福镇的妖就和所有来了又走的妖一样,渐渐被人淡忘,只存在只言片语的交谈之中。
沈长策也渐渐忘了这件事,过得平庸而平淡,与从前没有区别。只是黄昏后,时而觉得夜色格外凄寒。
几年后某个清晨,破败的平福镇上来了几辆马车。
平福镇空荡的街上,竟然有了点蠢蠢欲动的欢笑。
这一年来,这样的欢笑就像是大漠雨点,时不时也能有几次。有几户当年从平福镇离开的人家,辗转各地又回来了平福镇,亲戚友人彼此见了面,都是感慨万千。
天下已经没有不闹妖的福地,朝廷也是一派混乱,不仅有妖灾,也有人灾。想着也没有别处可以躲避,这些人也才又回了平福镇。
今日又有人回了镇上。沈长策正好要去与人换些别的口粮,路上热闹,他也忍不住看了一眼,这次回来的,是那曾经糕点铺的老板。
那老板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平福镇,但沈长策与他不熟识,便也只看了一眼。
可他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背后有人叫道:“沈长策,你是沈长策么?”
沈长策停下来回头,那糕点铺老板竟然在叫他。
那糕点铺老板满脸褶皱,看上去吃过不少苦头,笑起来却还有些和善。
糕点铺老板看他一杆身子清瘦,脸色依旧苍白,眼睛依旧幽黑,手中又拿着面饼。阔别多年,又是一路颠簸,看了什么熟悉的人都有些怀念,他忍不住感慨道:“许久不见,连你都更瘦了。伏江怎样了?”
沈长策盯着他,那个名字他已经多年没听过。
一旁人面面相觑,正要劝那糕点店老板,他又道:“你以前还常去我那里买糕点给他吃,但现在谁还有心思吃糕点,我——”
旁人赶紧急急地把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别说了,你走得早有所不知道,那伏江是个妖怪······”
糕点铺老板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还好人反应得快,又赶紧赔笑,好似把沈长策当做那些亲人被妖所杀的人,触了他多大的伤心事。
糕点铺老板歉意道:“我看你气色却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的,还以为他与你还和睦着,没想到······实在是对不起了。”
沈长策今日又听了那个名字,心中有些介意,人像是遭了一个暗棒,忽然变得恍惚。回过神时,人已经到了家中。
他躺在床上,心中积郁之感愈发深重。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困在一间四面铸铁的房屋中,横冲直撞着出不来,他站在屋子外面,茫然地看着那间铁屋,满心的落寞无处可放。
浑噩之间,天色黑了下来,还落了大雨。
有人在敲门,沈长策想要开门,却觉得浑身无力。可心中又觉得好似有什么期待催着他,那门他非要打开不可。
他硬撑着披了一件衣裳,下了床,脚像是踩在棉花里,人跌跌撞撞到了门边。
他开了门,只见那糕点铺的老板打着一把伞,站在黑灯瞎火的路边。糕点铺子的老板关切道:“我白天里看你走时不太对,来看看你。”
这股关怀让沈长策恍如隔世,他迷迷糊糊盯着那糕点铺子的老板,问道:“你是谁?”
糕点店老板听他问得奇怪,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只见沈长策一张脸苍白如纸,便赶紧将他扶进家里坐着。沈长策本就虚弱,只得任由他搀扶。
那糕点铺老板在他家中翻找半天,才找见半只蜡烛,点亮之后观察沈长策,果然见他身子烧得厉害,确实是病了。
那糕点铺子老板看他家中简陋,什么也没有,直摇头:“这年头病了也没个郎中治病,但活下来好歹不容易,得自己珍惜自己。”
那老板将沈长策搀到床上睡着,又像关切自己孩子那样,给他盖严实了。沈长策渐渐阖上了眼睛,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失望,好似什么落了空。
浑浑噩噩睡了一晚上,沈长策的身子时轻时重,好似在一条又冷又热的河水里不断沉浮。煎熬了许久,人终于上了岸,他睁开眼,此时已是白天。
空气里有饭菜香。屋子小,沈长策侧身就能看到炤台。
炤台旁有个年轻女人正在做饭。
沈长策从床上下来,心中一动,看着那背影走近,心中又莫名生出点什么期盼,开始雀跃不止。
他盯着那女人,脚下撞响了桌椅也浑然不知,那女人听了动静回过头。是个陌生女人。
面容是陌生的,眼睛也是陌生的。
那女人年纪轻,可眉目之间好似已经经历过许多,所以与陌生男人在一个屋子,不会和少女一样羞怯,也不似少年一样天真地不知规矩。
女人只是略抱歉意,向他解释道:“爹说他口不择言,害了你生病,让我来看看你。”
沈长策终于醒了过来,又在想:他方才是在期待她是谁呢?
他怔愣片刻,又对那女人道谢,又道:“是我自己害的病。”
女人看他话里已是拒绝之意,本不该多说什么,可又见他神色憔悴,好似风一刮就能倒下,又不由多了一句:“现在生病都是因为饥寒交迫······哪还有因为一句话就害病的?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苟且活着吧。”
她说着便出了门去,没有再来烦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