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被拒绝了,还会厚着脸皮回来烦扰自己呢?
糕点铺子的老板因为心怀歉意,又回来看了沈长策几次,沈长策的病却一直也没好起来。
那糕点铺老板一户姓曹,离开时拖家带口五六人,回来时仅剩下父女两人。曹老板现在不开糕点店,只开了个荒地,种了些菜,女儿在闹妖前本已经许配他人等着出嫁,但几经变故却没有成婚,现在也在地里帮父亲种粮,只为两人能勉强糊口。
可没在平福镇安定几个月,一日,曹老板下田里做活,却狠狠摔了一跤。这病过了一个月才好,就算好了,整个人元气大伤,面如土色,做什么事都有些力不从心。
这一日,那曹老板又来看沈长策,把自己的女儿也带来了。两人登门来,面上都有些严肃。
曹老板进门后,便给沈长策跪了下来:“我年事已高,可能熬不过几年。想着小女一人在世上实在可怜,不知你······能不能与她做个伴,也好相互扶持。”
不知要怎么拉下脸皮,才能让一个老人跪下来去求着嫁女。
那曹姑娘早看多了惨事,平时脸上极少有表情,显得冷漠木讷,此时看自己爹跪下为自己苦求,不由得觉得心酸可怜。可理应是曹老板早与她表了决心,她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流下眼泪来。
如今世上多凄惨!这平福镇来去都是孤零零游荡的人影,人和人打骂不会再因为家长里短闲碎小事,而是因为粮食和水短缺,人与人结合也不是因为暗生情愫心有悸动,而是必须相互扶持才能活下去。
曹姑娘身为女人,向来被当做抢掠的东西,一人活不了,沈长策身有隐疾,一人也活不了。
两人的婚事就这么定了。要成亲的两个人,既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似乎都没有太强烈的苟活之意。
没有酒席,也没有太多祝福,三人在一起吃了饭,就算是礼成。
三样菜已是丰盛,只是曹姑娘和沈长策却都没有动几下筷子。曹老板挤出笑来,催促女儿吃饭:“快吃,以后你好好生活,可不能靠我了。”
这话里有有心人才听得出的死别之意,曹姑娘低着头忍着眼泪,却也装作喜庆的样子,吃了几口菜。
曹老板不知从哪里向谁要了一小壶酒来,自己喝得醉醺醺,最后自己趴在桌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他吃饱喝足,自己推开门:“夫妻新婚,要洞房花烛!”
门外是漆黑的天,半点光也没有,邻里的窗户也没有光。曹老板潦倒地往外走,也不知要往哪边,稀里糊涂几次要摔倒,曹氏看着,忍不住含着泪站起来,跑了出去追她那老弱的相依为伴的爹爹,然后便没回来。
沈长策傻傻看着门外,家中那点小小的烛火,几乎就是这方圆百米唯一的光。
他嘴里回味似地念着四个字:“洞房花烛······”
“咳咳!咳······”夜里风寒,沈长策咳了几声,身子抖如筛糠。
这婚事成与不成也没有什么不同,曹老板回去以后就像是已经完成了夙愿,整个人病得更重,一卧不起。曹姑娘每日都在家中照料他,时而来看看沈长策,却也和从前那带着歉意的照料没有区别。
她一日来看沈长策,带来一个消息,说又有一故人回来镇上,那人是当年与淑莲一起消失的卖菜老汉的儿子,回来时,他还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孩。
她平日也没有说话的人,也不管沈长策听不听,自己便说道:“他回来听其他人说了才知道淑莲是妖,整个人一下慌张起来。第二天他那儿子便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扔去了哪里。”
沈长策这次竟然听了进去,问她:“那淑莲呢?”
曹姑娘听沈长策搭话,当他终于感兴趣,说得也比以往的琐事详细了一些:“他说那天一觉醒来,只见自己和淑莲都在千里外的一个镇上,身旁还有一包银子。他不知淑莲是妖,两人一起过着。一开始本还快活,但后来因为身上带着钱财,淑莲又生得好看,被恶人惦记,淑莲便被害死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那人也不愿说。”
“死了······”沈长策嘴里喃喃。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盼着与那淑莲见上一面,心底好似有什么要问她。虽然他连要问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开始魂不守舍,无论是什么事,他是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沈长策忽又重重咳嗽,几乎把肺腑咳出来。曹姑娘给他倒了水,看着他夺来喝下,狼狈不堪,欲言又止。
沈长策却知她想说的话,只道:“你爹的交代怕是要落了空。”
曹姑娘却麻木道:“我早就听天由命。”
这年头,天给的命,都不太好。
是夜,夜如黑水。
沈长策在水中,恍惚看到了水上的光亮,有人抱着他,让他从水中探出头。终于得以呼吸。
那人离自己极近,沈长策却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眼睛澄清又干净,好似稚童一般。
他们那么近,是在亲吻。
那人忽然道:“沈长策,我们什么时候洞房花烛?”
沈长策还来不及羞赧,那人的眼神忽地变了,妖一般淫靡又放纵。他的唇舌柔软地引诱挑拨,沈长策的呼吸不由得被他一点一点汲取,愈发急促。他又被他引着沉下水中,呼吸不得。
他要杀死自己!
可沈长策却一点也不想挣扎。他甚至迫不及待紧抱着那人,巴不得就死在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抚摸他,甚至要挺弄他,那人对他的冒犯极尽包容,任由他的孽根进入自己,莽撞地来回抽动。
那人又在他耳边喘息:“沈长策,是你要杀了我······”
他在说什么?他可不要杀他。
沈长策突然停下来动作,那人却缠着他的身子,兀自扭动身子:“你不是爱我?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解脱?”
沈长策应该逃走,可那人诱得他离不开半步,他竟然忍不住又挺动腰身,心中的爱意满溢,他只想着:给他解脱,给他解脱!
沈长策忍不住了,两人都解脱了出来。
他要死了。
那人忽然放开他,自己沉下了无底黑水之下,而沈长策则渐渐上浮,彼此远去。那人的头发变得雪白,在黑色的水里飘摇如雾。他的眼睛变了,变得痛苦、复杂。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沈长策突然惊醒过来,他急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病况好似急转而下,身子疲软无力,就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是谁?
沈长策也来不及穿上衣衫,只用尽全身力气,往家一旁那宽敞的房屋走去。那是他五年里再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时隔数年,屋内灰尘堆积,五年前的五彩斑斓的杂物,如今变得单调陈旧。他用手抹开那些灰,泥人、瓷玩、雕画······一件件又重新明亮起来,好似昨日还被人赏玩过一般。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偌大的屋子全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好像人间所有消失的乐事趣玩都被掠夺在了这间屋子里。
沈长策一件一件地擦拭、端看,心中只觉得愈发可惜、寂寞,脚下的步子也愈发飘忽。
整个人烧得糊涂。
可沈长策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拿起一件雕刻木人时,整个人忽然头重脚轻倒在地上,架子一晃,数件玩意落下,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掀起的尘埃灌入口鼻。
沈长策呛得咳了数下,咳得撕心裂肺,浑身好似已经彻底没了半点力气。从再听到那个名字到现在,不过几个月,他的命就像是落入火中的花片,迅速枯萎颓败。好似从前也有过的,几乎油尽灯枯。
他宁愿死,他宁愿死,也要求得一解。
沈长策喘着气,眼神忽然锁在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上。
他伸手抓不着,又竭力撑着自己爬过去,够了半盏茶的时间,才把那东西抓在手中。他将那东西擦净,在手中转旋凝视,炉上松柏花草如人间缩景,透着昏暗的夜光看,交映如虚实变幻。
是一个香炉。
沈长策呼吸开始灼烫,心神开始懵懂。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不信神的,只把那香炉捧在手中,迷糊地想:香炉应该放在庙里好好供奉,不该放在此处遭受尘埃的埋没。
他这么想着,只觉得心中一下明媚了起来。这是这五年多来第一次,他来去无踪的情愫里有一个落在了实处。
他几番使劲,硬是把无力的肉身撑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桌椅,足足喘息了半柱香的时间。
坐起来已经艰难,可沈长策又拿着那香炉,手脚并用,攀着那桌椅站了起来,又沿着那落满尘泥的架子,一路支撑着过去。
他的身子沉重疲软,一股热腔的灵魂拖得艰难,从前每日早出晚归如此轻快,今日却废了好大劲才将这身肉体带到门外去。
门外一条路,一边通往孤寂的集市,一边通往孤寂的庙。
他要去庙中!
天上的月隐入云中,天地是合拢的黑暗。
沈长策沿着那条路一路莽撞觅去,他确信自己现在所做所行的绝无差错——此时不该向人求医,也不该回屋中歇息,天地之间无处可去,他在追逐某个不可或缺之物,而栖息之地就在脚下踏着的每一寸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