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沈长策能做什么?有的福分就是因为争不到,才要虔诚地跪着,低声下气地求,一遍又一遍。
伏江看他低着头,用手指把他的头抬起。
两人凑得近,两双眼睛互相凝望,呼吸又轻又痒,搔着彼此的面庞。伏江的眼睛已经不似白日那般,更不似初识那般,可沈长策眼眸微垂,那股狂热的火苗依旧在烧,心无旁骛。
从认识至今,凡是伏江要离开,沈长策用一双腿追不上,就用一双眼缠着。无论走多远,两人都是藕断丝连。
伏江去拉他的手,把他拉至床边。
床是温柔乡销魂地,沈长策好似察觉了他的松动,也不管是真是假,一双眼恋恋不舍,双手就要攀上伏江的手臂,要把他的身子拉向自己——
伏江却道:“不行。”
沈长策痴道:“为何不行?”
伏江又道:“我要走了,我本就不该来。我会害死你,害死你们。”
他要走了,所以不行。
他的话明睿、坚定,绝没有让人趁虚而入之处。活了万年的人,知道如何理智地处理痛苦,一刀两断,不会反悔。
沈长策却迷茫道:“你为何要让我活着?”
伏江只道:“无论我因何让你生,但我现在要把你的命还给你。”
沈长策摇头,失魂落魄:“我不明白。”
伏江看到沈长策衣服上那血痕一道,从深至浅,如影随形。
他的心头猛地一痛。连清晏都死了,因缚仙丝而死,魂飞魄散,永不复生。天地有自己的规律,不可偏爱干涉凡人是之一,他求死不得是之一。可他总想逾矩。
伏江的目光如死灰冰凉。
他凝视沈长策的眼,凑近他,好似要献上曾经那般如蜜的吻。两人极近,伏江轻声道:“你记住了,因我而生的人,没有好下场。”
沈长策眼里悲痛又急切,摇头道:“不······”
伏江在说什么胡话?沈长策又想起了榆丁。如果他是为了伏江的死而生,伏江为何又只字不提?
他为何不提让自己杀他?又为何说自己没有好下场?
伏江逼近他的面前,彼此的气息交叠在一起,好似曾经耳鬓厮磨一般亲密无间。他望着伏江的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看,伏江如曾经那般沉醉的神色一晃而过。
接着他听他轻声道:“睡吧。”
十六七岁的年纪,在人间尚且是漂浮的尘芥一粒,又怎能违抗神的旨意?
沈长策累了,从头至脚,如麻的疲惫袭来。
冥顽不灵的石子,在短短几个月里,血肉受尽伤痛折磨,灵魂沉浸爱欲和痛苦,哪里不累?
人间走一遭,哪里不累?
唇上压着湿热的唇,沈长策心底竭力的挣扎被温柔所化,那望着伏江的眼,也渐渐地、缓慢地阖上。
一艘松开所有铁索的船,开始听从了长河绵绵的指令,任由自己开始无尽的漂泊。从此刻开始。
伏江搀着沈长策,让他躺在床上。
他望着他,自己也累了。他也要睡下去,睡足十个月,虽然他睡得并不会安稳。
“为什么不把他带走?”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伏江回过头,他看到漱丹站在屋中,人似幽魂一般单薄,手上拿着一根血淋淋的丝线。
缚仙丝。
漱丹哑声道:“你可以带他去天外天,没有祸福,还能与天同寿。”
伏江却冷眼望他,不做回答。
知晓此人的身份,却还明目张胆怀着恨意的,这天下恐怕只有漱丹一个。他分明可以狡猾地伪装,没准能求得一点念想之物,可他此时也累了。
漱丹盯着那床上的沈长策,又冷笑道:“你走了,不怕我杀了他?”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伏江想起,这里还有一只妖,认为他能轻易地被杀死。
伏江却道:“我活了上万年,所历大情小爱成千上万。他死了,不过是在血痕遍布的躯体上多添一道伤。以死摆脱痛苦的权利只有你们有,我也许会因他痛苦,却不会因他死。”
漱丹恨道:“就算你不会死,让你痛苦也是值得的。还是说,这点痛苦根本无关紧要?”
伏江只是冷看他,看不出态度。那个伏江有多外露,这个伏江就多内敛。
漱丹恨道:“清晏既然杀不了你,为何你还要他世世轮回从道?”
伏江沉声道:“他不阻我,我如何像今日这样止损。若没有他,这世间早不知被我害成了什么模样。”
漱丹一时语塞,又失魂落魄:“可你受不住的东西······却要他为你承受!”
伏江自知作恶无数,也不驳他。
漱丹眼中早已黯淡:“告诉我找他回来的办法,我什么都愿意做。”
事到如今,这个趾高气昂的狐狸也学着人来求神了。
可一个寻生无路,一个寻死无果,就这么静静地相对着。
伏江低头凝望着沈长策的脸,苍白的脸,已经没了半点生气。伏江却看着,一遍一遍,好似要把他的容貌记住。今后不知还有没有遗忘,可现在想,要是真遗忘了这个人,实在是可惜。
“他和清晏一样,也是因你而生的人?”漱丹方才听了伏江对沈长策说的话。
伏江没有回答。
漱丹疑道:“他怎么可能杀你?”
伏江也低声喃道:“他怎么可能杀我?”
沈长策。策以诛仙之命,乱天道而生。
本被天定的命,又被天还回了他自己手中。没有神仙会因他逾矩,去干涉他、引诱他、偏爱他。
天高地远,无拘无束。
第32章
天亮了。
沈长策听见窗外鸟鸣。
醒来时如果能听见鸟鸣,看见阳光,就算梦前宿醉、梦时沉重,心情也会变得干净、轻远。人的伤痕总会自愈,人的心情也是。
沈长策醒了。
他看窗外不早,赶紧起身。可正当他要打理衣着,整个人一顿——他蓦然发现昨夜自己是合衣而睡。
低眉仔细回想,脑子却一团乱,又看身周,更觉离奇:这是哪里?
只是一间睡房,屋中摆设千奇百怪,有奢华的珠宝玉器,还有廉价的泥人糖画,白的彩的大的小的,不加分类全部堆叠归放一起。这屋子的主人,只要爱的就要买回来,从不管适合不适合,也不管会爱多久。
沈长策满腹疑惑,又推门出去,却见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竟然空无一人。
茶壶中还有凉却的茶水,住在这里的人,就像是因某种突如其来的灾难落荒而逃一般,实在是诡异离奇。
眼看这屋中奢华趣意之物,全都和那冷却的茶水一样没有活气,沈长策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股冷气在催着他走。
实在难以忍受,他脚下已经先一步夺门而出,身形踉跄又潦倒。
可出了门他又蓦地惊觉——这四周的景如此熟悉。
突然之间,背后惊起迅疾驶来的破风声,沈长策方才回过头,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指向他喉间。
一个面有疲色的道人怒目喝他:“他呢?”
他?
沈长策还未懂那道人话里的意思,那剑刃在他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道人咄咄逼问:“伏江呢?”
沈长策望着那道人,眼神茫然。伏江是谁?这心里缺了一块的感觉,好似也曾经历过。
那道人一看他的表情,心下觉得不对。
此时又有几名道人从远方赶到此处,道人们眼神一触,其中几名已经默契地破入他那家门去。
沈长策被五花大绑起来,又被人在一旁寸步不离地看着,好似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光是绑起来还不够。
潜入屋中的道人动静不小,吆喝着互应。
“不在!”
“这里也没有!”
沈长策听着里边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知发生何事。
他们搜查无果,沈长策又被擒去了榆丁庙。
榆丁庙的榆丁石像巨大威严,沈长策跪在它面前,不声不响低着头。
总觉得那石像的视线在注视自己,沈长策好似受到照应一般,又抬头向上看去,只见榆丁庙的一只眼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巨大的石补痕迹,像是留下一道疤,狰狞可怖。
一行道人围在他的身侧,又疲又累。
其中一道人凶恶恶问他:“伏江在哪?”
沈长策看那道人一眼,这个问题他听不明白,又怎么答得出来?
一切离奇古怪。
那道人耐不下性子,突然狠踢他一脚,沈长策不由得侧倒一边。
“伏江在哪!”
来来去去便是这个陌生名字。沈长策心中开始燥乱,那燥乱无路可寻,油然生出一股火气:“他是谁!”
那道人当他装傻,在这榆丁石像面前忍不住抽出剑来,却被人阻了下来:“等下!我看他不像装的。”
那不耐的道人道:“昨天不是亲眼所见他与伏江在一起,今早便不认识?”
另一道人又道:“清晏不让杀他!”
提起清晏,这在座众道人便不做声了,全都面如死灰,好似发生了什么无可挽救之事。
道人们终于冷静了下来,几人朝沈长策细细打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