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纸看过去,都能见到那团扭曲暗淡的灯火在灯罩里晃动,极为不详。
林杨师叔来给师父送晚饭和药。顾枳实坐在门口,抵着墙,屏着呼吸去听里头的动静。
只有咳声。他的师父一声声咳着,他咳得几乎喘不过气,还带着阵阵干呕。像是把血都要咳出来了一般,那咳声叫顾枳实浑身发冷、抖个不停。
林杨师叔带好门,出来见到缩成一团的他,一把将他抱起来夹到腋下,边走边道:“小可怜见儿的,走了,我带你去吃饭。”
他揪紧林杨的衣角,像握着救命稻草一般,害怕又着急,怯怯地问他:“我能不能,能不能去照顾师父?”
林杨浑然不知孩子的心理。他哪里懂得哄孩子,只暗忖:莫要叫他近小远的身,眼见着快好了,病气过给了小孩子那小远才得急坏了。
于是他大手在枳实屁股上一拍,吓唬他:“你师父这病来得凶险,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要细心保养,你可别冒冒失失跑进去了,病情加重了可不是好玩儿的。”
他又嘱咐道:“没事儿自己去练功,别成天待在这院子里,病气沉沉的。”
殊不知林杨自作聪明的一番话,害苦了顾枳实。他整颗心都要死掉了,他哪里想到,师父这病竟真的那么可怕。
他惊惧不已,像只绝望至极的小兽,彻夜守在师父门外。
入夜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只有凉风吹落的海棠花落了一地,又被吹到他脸上,跌到手心里泛着幽幽的色泽。
顾枳实扒着门,听到师父的咳声几乎心如刀绞。他把海棠花攥在手里,他想到师父为他念的诗句。
他那么矮小,却爬上了树,艰难地在树杈上挂上灯笼。
院里海棠正红,烛火映照下,凄婉得惊心动魄。
顾枳实泪流不止。他第一次哭,为了他的师父。男孩儿在树上哭得抽抽搭搭的,他不停地抹着眼泪,可眼泪又更凶地涌出眼眶。
他既狠厉又无助地许下誓言:“师父,你要是死了,我也不要被你落下。”
转瞬又是五年前那个场景。顾枳实冷汗涔涔,徒劳地伸长手臂。可他的师父,只能够仓惶、无力地再看了他一眼,便直直坠落。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怜悯地说道:“顾枳实,你弄丢师父了。你不是死也要同他一起死吗?你为什么不死?”
顾枳实又如同当年那个无助的孩童,他缩成一团,紧紧抱住四肢,呜咽不停。
温曙耿被勒得生痛,缓缓睁开眼睛,他感觉后背好像湿了一片。
回过头,只见顾轶死死地搂住他,紧闭着眼眸,神情痛苦难挨,温曙耿一怔。
薄薄的天色从窗外投入,还泛着一层青色,晦明阴冷。
他听到顾轶从牙关里溢出一句疼痛不堪的呼唤:“师父……”
温曙耿忽地忆起昌州时,他俩一前一后步出客栈,顾轶神情沉痛而坚毅,眼里火光熠熠,他深深地看着温曙耿,说道:“我不会认错那个人。”
时间一点点挨过去,顾轶的手渐渐松了,仿佛从梦境中挣扎而出。温曙耿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洗漱好后,顾轶犹自沉睡着。估计是酒劲儿还没过去,他这日睡了很久。温曙耿在他眉间映下一吻,推门出去。
李泓歌住宅颇大,温曙耿在花园闲逛了一圈,顺着假山围绕的小径走了过去。虚阳城气候温暖,这时节仍有未经打理的野蔷薇开至繁盛,紧挨着乱草丛生的池塘,粉白色的花儿镶了一圈儿,芬芳四散。
那儿正有一大片空地。周遭花枝轻颤,云雀乱飞。剑意所至之处,空气凝滞。李泓歌在舞剑。
温曙耿饶有兴趣地多看了几眼。李泓歌虽出自天下第一庄,剑法却也似这不经雕琢的庭院,野趣横生,并不像世家子弟。
而那步法飘逸中仍带着孤寒,隐隐地透着凌厉的锋芒。
李泓歌瞥见他,朗声一笑:“温兄莫要笑话我,我的剑法实在不成体统。”
“极妙。”温曙耿亦带上笑,“体统算什么?别具一格,才能独领风骚。”
李泓歌收了剑,却横陈于手中,看向温曙耿,道:“泓歌想领教领教温兄的剑法。”
温曙耿自不推辞。接过剑,刚挽了个起手式,却猛地顿住,目光闪烁不定。
李泓歌疑惑问道:“怎么?”
温曙耿看向他,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无比怪异的情绪。
他过目不忘,方才已将李泓歌的步法牢牢记住。握住剑柄时,他想效法李泓歌舞一套相同的步法,却陡地发现:
这步法与他的梦境里,那踏碎虚无之地的步法,一模一样。
第40章
“怎么了?”李泓歌见他神色有异,关切问道。
温曙耿目光投向他,心里忽地生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被困在那冰天雪地麻木不堪的梦境里,无人能唤醒他,日前那一成不变的梦境终于有了变动。
有人踏碎了那地方,闯进了那里!活生生将那无休无止的噩梦撕开了一个口子,叫他陡生希望。
李泓歌为何会那步法?难道,梦中那人便是他?
他不觉有些失望。
深渊之下,曾有一道光落至眼前,他拼命地去握住,满怀希冀。眼前的人,文质彬彬,俊逸谦和,亦与他志同道合,并不是粗野卑鄙之辈。可温曙耿没来由的失望。
顾轶的呼吸声犹在耳侧,他执拗又委屈地问他:“为什么我不在你梦里?”
温曙耿心尖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顾轶对他道:“你是我的。”可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刻,曾经眷念着旁人的手?
懊恼和痛苦的情绪瞬间席卷了温曙耿,他几乎觉得对不住顾轶,尽管他又似乎什么也没做错。
李泓歌见他脸色苍白,手指紧握剑柄,身子紧绷着,更为担忧。
“温兄?”他伸出手想去碰温曙耿的肩膀。
可温曙耿猛地被人拉了一把,不知何时到来的顾枳实将他拉进了怀中。
李泓歌的手落了个空,又见温曙耿虽怔忪着,却顺服地任他揽着,心思很快转开。
顾枳实轻声问他:“无事吧?”
温曙耿愁绪万千,一时堵在心口只觉难以喘息,也顾不得李泓歌在眼前,手伸到背后去抓住了顾轶的手才稍觉安心。
他轻咳一声,看向李泓歌,抱歉道:“无事。方才忽地有些头晕,一时有些失神,叫你担心了。”
李泓歌爽朗一笑:“是我急躁了。舞剑何时不可?来日我俩再行切磋。温兄顾兄,天色不早了,一同去用早膳吧。”
三人便向饭厅走去,绕过乱草丛生的池塘,温曙耿装作不经意地再问了句:“你那步法轻灵俊俏,也不知承自何门,才有如此杰作。”
李泓歌谦虚道:“闲来无事自行摸索的罢了。温兄抬举了。”
温曙耿心下一沉。恐怕,天下间会那剑法的只有他了。既然如此,他对那梦境是否一无所知?
温曙耿不由得向李泓歌投去探寻的一瞥,只见这人侧脸轮廓明朗,眼神微光闪烁,嘴角微弯,一派率性模样不似作伪。
当日他俩于昌州初次相见,李泓歌似对他无甚印象,两人都道是平生初识。
然而那梦境,那雪界,究竟是什么?
饭后顾枳实告诉温曙耿他得出门处理些教内事务,温曙耿应了。待到他出门时,温曙耿却又轻轻附耳过去,抓着他的衣袖小声道:“晚上你早些回来。”
他这日对顾枳实颇有些依恋,顾枳实心下软得厉害,几乎也不想离开他半步。温曙耿却又推一推他,道:“去吧。”
顾枳实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温曙耿留在房里看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梦境里的东西。
只有无穷无尽的白雪罢了,他什么也猜不透。
那年他大病初愈,将前尘往事尽忘,身世皆由庄主告知。可他的确不是傻子,经此种种,再联系到庄主讳莫如深的态度,他也该知晓自己的来历并非那么简单了。
无根之人,何处可归?
房门被扣响,李泓歌俊秀的脸映入眼帘,他笑容和煦:“温兄,可愿跟我一同出门,助我一臂之力?”
温曙耿站起身:“自然。不知何事?”
李泓歌叫人备好马匹,与温曙耿一人一骑,带着他往城外去。
虚阳城富庶,周遭的村落也远非穷乡僻壤之地可比,房屋皆修葺一新,田间阡陌纵横,灌溉渠道便利。
只是这村子,虽房屋错落有致,却无甚人烟,鸡鸣犬吠之声皆无,竹影深碧,笼罩着此处,瞧着有些荒凉。
马蹄声在寂静中尤为清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
面前的一间木屋猛地开了门,有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神色哀绝眼里又火光熠熠的,激动地看向李泓歌。
李泓歌翻身下马,温曙耿随之而下,刚站稳就听到那妇人吼了声:“李二公子来啦!”
那声音穿云破雾,响亮而急促,却带着浓浓的无力感和凄凉。
李泓歌神色早不复方才那般自得,这会儿已走近了那妇人,那妇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这情形可有些奇怪。温曙耿还未看出什么来,便听到一阵吵闹,门被推开的声音此起彼伏,脚步声重重地打在耳畔,整个村子像陡然复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