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枳实轻轻地问:“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耿耿,别怕。”
“我看到,我看到一名男子。”他微蹙眉心,不解地道,“在那一片苍茫的雪境之中,他一剑劈开虚无,带我回人间。”
“那男子你认识么?”
“不认识。”温曙耿摇摇头。“但……”
温曙耿一点点抬眸看向窗外,声音极轻:“我知道,他必定爱极了我。”
顾枳实一僵。他尚还搂着温曙耿,心脏却一点点沉下去,无法控制地开始周身发冷。
他屏着气,竭尽所能地使语气平常,心里却像扎着无数利剑,问:“那你,爱他么?”
温曙耿咬着牙,眼角却淌出泪。
月光凄凄地照在桌上,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上头,发出叹息般的轻响。
顾枳实一点点松开手。
怀里温热散开,顾枳实立直了,并不让自己显得狼狈。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那不懂事的风儿也不再吹,徒留两人静对。温曙耿临窗而坐,而顾枳实正立在他身后,神色凄凉,看着他乌黑的头发。
许久,顾枳实的声音响起,很轻很慢:“你先歇下吧。”
木门吱呀一响,他步履匆匆,隐隐透露出内心的慌乱。
温曙耿拭去泪,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轻声道:“子玉,我该如何是好?”
温曙耿烦躁无比。他又岂是那朝三暮四之人?
可心中就像堵着一块巨石,压迫着他,叫他无法说句不爱那人。顾轶应是走远了,也不知他将往何处。
温曙耿心痛难捱。想要追上去,却又不知自己如何解释。那人他根本不认识啊。
温曙耿恼极又觉得后悔非常。正如与李泓歌舞剑时所想,在他不记得的岁月里,他真的将真心交付过别人?
内心五味杂陈,漫漫长夜又叫他如何去睡。
瞥见那铜镜,温曙耿又将其扶正。他便瞧瞧,那人究竟是谁。
月色覆在他身上,铜镜中人俊秀无双,只泪痕未净,虚添几分憔悴。
温曙耿再度望向镜中,却顿时发怒。寒光一闪,他已抽出宝剑,剑尖直指那妖异多变的镜子,冷声道:“你是谁?”
一室沉寂。
半晌,温曙耿颓然地以手扶额。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他只觉山雨欲来,却不知何事招致。
那镜子,方才照出的,却又是顾轶的残影了。
“庄主,所谓历练,又是叫我历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那邪书,与他又有何关系呢?自他出山,所有事都找来。仿佛命定一般,他被迫沿着什么轨迹前行。
他简直身处于漩涡中心。什么转生之人,这名头真是难听至极。
……
矢日庄内,庄主与少庄主结束密谈。李洵推门而出,却见李泓歌在厅内候着,他顿住,瞥向这素日里一贯看不上的弟弟。
李洵生得极好,容色上并不逊于李泓歌。他眉目清俊,常着白衣,更有些正气凛然的样子。
李泓歌不轻不重地回看他一眼,起身,随口打了声招呼。
李洵却一步步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住,阴影顿时覆盖了李泓歌,掩在睫毛下的眼神晦暗不明。
李洵声音尚冷:“既回来了,便安心为庄里做事。五年前那桩事,我只当你年幼不懂事。如今父亲染病,身子并不如往常,你常来侍奉着。”
李泓歌垂眸,道:“知道了,兄长。”
李洵又道:“矢日庄百年基业,行事向来端正,你好自为之。”
李泓歌沉默不语。李洵正待要露出不耐的神情,李泓歌却抬头,定定地看向他,眼里一片清明:“哥哥,你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吗?”
李洵一怔,看向他的目光蓦地变得复杂。两人离心已久,李泓歌上一次这么唤他,也已是多年之前了。
李洵迟疑许久,还是将手轻轻搭在李泓歌肩上,道:“八十条人命,非同小可,你全心全意去查探罢,不可松懈。”
声音虽还未化冰,语意却已不再那么尖锐了。
李泓歌笑起来,恭敬又带着笃定:“我会。”
从矢日庄出来,李泓歌的神情渐渐带上几分嘲弄。心腹在侧低声问:“主子,快了吧?”
“且等着吧。最重要的东西,还未到手呢。”他冷冷一笑,“再去催催我的好妹妹罢。去送只手镯给她,弄得干净点,别叫她看出什么。”
心腹道:“是。”
李泓歌靠在轿子里的软枕上,目光隐隐变得有些疯狂。千秋万载,若偏安一隅,亘古不变,有何意思?
他要得就是搅乱风云。争夺和伪装,永远是最有趣的事情。
心里突然闪现出昌州城内,温曙耿于病榻上说的那番话。他道:“你真的是无力反抗所以狼狈逃窜呢?”
李泓歌惨然一笑。无力反抗之人,正是因为狼狈逃窜的样子才能使人放下戒心,求得反击的机会。
若他不在兄长前装得柔弱可欺,正直良善,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呢?妾室所出,本就卑贱。不以卑微之貌臣服,怎么令人相信?
当日与他也不过逢场作戏,演得如潇潇君子罢了。若他没有被父兄欺凌,孤独伶仃漂泊天涯的这身世,又如何让这转生之人对他生怜悯、亲近之心?
他本欲演一出拼死杀敌救人的戏码。不料手下无能,竟在他到来之前,便被他二人甩掉。林间的布条倒叫他寻到,那二人竟打算向着虚阳城而来。
他几欲大笑。罢了,也是殊途同归。
矢日庄靠着那半部阵法,已能独步天下,又何妨夺来下半部呢?父亲倒还能听他进言,兄长却是愚不可及,古板之至,李泓歌根本在心里对他嗤之以鼻。
年年岁岁,终于又迎来转机。
李泓歌掀开车帘,远远地望向接天楼的顶端。又至年关。
除夕夜,虚阳城各处灯火通明,街上热闹非凡。此地风俗,全城人同迎新年。
宋子玉这一路走来甚为艰辛。本来早该到了,途经野外投宿人家,不忍心见那小孩儿受病痛折磨,只好暂缓行程。
他风尘仆仆,行至虚阳城已是疲惫不堪,却又在人潮拥挤不得安宁。
摩肩接踵,步履难行。身侧又有调皮小儿,泥鳅般钻来钻去,闹得他苦不堪言,怕弄伤了孩子,便更加束手束脚起来。
刚从人流中挤过,宋子玉擦一擦汗,却又被街边卖花灯的小贩拦住,一通吉祥话劈头盖脸,他神思恍惚,只好报以微笑。
目光在空中晃荡一圈,只见一座高楼众星捧月般被众多房屋围在中间,料想应是接天楼了。
他目光下移,却见那桥上,有个袅娜娉婷的身影,甚为熟悉。宋子玉眨眨眼,下一瞬那身影又隐没在人群中了。
宋子玉耳根微微有些发红,日夜肖想,甚至生了幻觉,委实下流。
小贩热情,他便同他攀谈,借问那高楼是否即为接天楼。
小贩劝道:“公子,接天楼外层层守卫,这几日根本不叫人靠近的。您瞧见那边的店家没?都关门了。跨年关不比平常,他们都是领了矢日庄的银子回家过年了,您现在过去干什么啊?”
宋子玉有些苦恼。他原先只以为接天楼是诸如黄鹤楼之类的观赏楼,以此闻名遐迩。却不料,是这等光景。这城偌大,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小耿。
小贩见他愁眉不展,又笑道:“公子是外地人,不若也暂且搁下心事,入乡随俗,在我们城中也自在地过个年,今晚要放烟花,可漂亮啦。”
宋子玉感激地冲他一笑,又打听了附近的客栈。心知小贩讨生活不易,便掏出钱袋,选了他这儿最贵的一个灯笼。
小贩喜笑颜开,又递给他一支毛笔:“多谢公子。您可以在上头题诗,自己留着或是送人都更有意趣。”
宋子玉本不欲浪费时间,又想到远方的父母兄弟,在这佳节气氛中,心中也有了几分感慨,便接过笔来。
他的字与温曙耿却不同。温字风流灵动,飘逸潇洒。宋子玉一提笔却带着几分漂泊多年的凄凉,纵文采斐然,那字却似铁画银钩,悲中带着孤寒。
小贩虽不通笔墨,却也有几分眼力,直愣愣地看他笔走龙蛇,心中敬佩不已。
正题着字,周遭却静了一瞬。宋子玉尚未有知觉,只蘸足了墨,将最后一字写下。
搁笔,宋子玉才缓缓抬头。
只见有位女子一袭素衣,正款款步来。她容色极美,白璧无瑕。绿云堆烟,珠翠全无。一举一动都分外雅致,美似天外仙人。
周遭人均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难掩惊艳之色。
更特别的是,那女子双目之上覆了层薄纱,薄如蝉翼,自生盈盈微光,更衬得她病弱娇美。
她一步步行至此处,摘下那层纱,微微阖着双目,似是叹息:“我母亲,极爱花灯。”
一层层挂着的灯笼,花样繁复,个个与众不同。
身后跟着的小厮模样的人立即上前,轻声道:“都买下吧?”
方始影摇头,对那小贩道:“最上头那三个,替我取下来吧,麻烦你了。”
小贩忙应了,用竹竿做成的钩子将那灯笼勾下来,递给她身后的小厮。
方始影又一瞥,瞧见墨迹未干的那只灯笼,轻声赞了句:“词句动人,情致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