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疲乏不堪,便在大雪中睡了过去。这纷纷扬扬的大雪,终年不变,将我埋藏。
几百年岁月,在梦里游了一遍。我记起十多岁时的自己,也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偷酒喝了一夜。
那一夜的景色真好。酒液在胸口滚烫,我眼里浮起醉意,看见远方山脉在星空里隐约的轮廓。山峦起伏的线条,那么像我母亲浣发后的脊背。湿漉漉的黑发,在小院的蔷薇花架下,散发着清香。
她以前总告诉我,“你害怕的事情,也许是最好的事情。”
我对此不以为然。求道这么多年,我最怕前功尽弃。我的容貌和体力都留在了二十岁,那个人生中最好的年纪。若如她所言,我颓然老去、死去是最好的事情,那么我所做的一切将毫无意义。
我觉得害怕是一种可以无限往前追溯的情感。我怕前功尽弃,因为害怕毫无意义,因为害怕生而无用,因为害怕不该出生。
一旦我将恐惧往前推去,我就越发清晰、越发无能地感到心痛如割,感到一种受诅咒的窒息感。
害怕的事,终将杀死我的感知,又怎么会是好事?
因此,我不信我母亲的话,甚至嗤之以鼻。
直到我遇见他,直到我遇见耿耿,直到我遇见我生命中唯一的小雪片。
我在那大雪中怅惘地醒来,就发现怀里窝了一个人。
他真好看,至少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他未着寸缕,肌肤比雪色更通透,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我怀中,正睡得香甜,似乎很喜欢我胸膛的温度。
前几个结界里,并非没有惑人的迷人精怪。
但我知道他不是。他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虽然长成了少年的身量,却还圣洁若神。
在那一瞬间,我错以为我已然成仙。不然,怎么会见到其他仙者?
这个小仙人,睡醒后看着我,问:“你怎么才来?”
他委屈得鼻尖都有些发红。雪片却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让他看上去那么的俊秀。
梦里的酒也像淹进了我的心里,使我醉得一塌糊涂。我对责怪我的仙人歉疚地说:“是我来迟了。”
我以为,他定是接待修道者的仙人。几百年无人成仙,他定是等得不耐烦至极了。
他却躲进我怀里,把我抱得更紧,又笑出声:“但你来了,真好,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很怕冷,常常要钻进我怀里,叫我紧紧搂住他,一刻也不肯离开我身侧。
我俩在那里头呆了整整一百年。
我练剑时,他就化作一道冰霜,覆在剑身之上。休憩时,又总要黏着我,贴得紧到一丝风都吹不进去。
我道法日益精妙,在练剑中无意划破了这结界,那时我方知自己多傻。
我耗了那么长的时间,误以为已然成仙。
我急切地问他:“你究竟是什么?”
这个傻气的人,仰着头看我,对我说:“我是雪啊。你悄悄在夜里亲脸颊的小雪片。”
我羞愤难当。头一次红了脸。
我以为得道后,我终将随心所欲,便也没抵住内心的琦念。
但偏偏,我未曾得道。也将再不能得道。
我带着那天真的小雪片回到人间。无法否认,我喜欢他。
这个人脆弱得要命的。
明明那么喜欢我的体温,却在我生起一堆火后,眼泪汪汪地躲进我怀里,哭诉着:“我会化的。”
我无奈地吻一吻他的鼻尖,哄着:“你不是喜欢温暖么?老爱挤我怀里来。”
他使劲儿摇头,明明早已修出灵体,才不是一碰就会化的雪,就是不肯克服心障,偏要怕火,摇头晃脑地卖弄新学的成语:“过犹不及。”
怕的东西那么多,这个烦人的家伙。
害怕孤独,我来了就一直缠住我。害怕火,一定要我保护他。害怕痛,不准我吻得太重。
我一度为之发愁。这个小可怜,离了我根本没办法。可我踏破八层结界,不日便会成仙。
我教他修炼,允诺在天上等他。
可这个脆弱又胆小的少年,偏偏不愿意。他哭得晕过去,不肯我离开他。
你看看他多坏,要我放弃几百年的修炼,再变成一个平庸至极的凡人。
他雾气弥漫的眼睛流露着不解和困惑:“你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成仙?”
这个傻瓜,觉得当妖怪可好了。他高兴时就下大雪,把我埋在里头,再欢欢喜喜地跳进来和我亲热。不高兴时就下小雪,细雪很快就化掉了,水流了我一身。
我修道多年,那点雪水能奈我何?既不会觉得凉,也不会觉得脏。一道灵符就能重新变得清清爽爽。
这个小傻子的把戏就那么多。我常常怀疑他这般痴痴的,能够在几百年里修成正果吗?
于是我做好了等他数千年的打算。
可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脆弱的小雪片,有一天也会那么的勇敢。
我迎来天劫的那天,同时等到了天界的审判。
人妖结合,有悖天理,他们不要我成仙,还要让我魂飞魄散。
我的耿耿,那个老是哭着抱紧我的人,那个乖乖地叫我“哥哥”的人,连看都来不及看我一眼,便迎向了千钧雷电。
我怔愣许久。
这个骗子。明明那么怕痛,怎么敢冲上去的?
他一定在骗我的。这才不是我的小雪片。
我母亲说,“你害怕的东西,也许是最好的东西。”
我怕他离开我。我怕极了。
而他呢?他也怕我离开他,他怕得甚至都不再惧怕疼痛了。
我心如刀绞。至那时,我才明白我要的道,早已被我弄丢了。
不是天道。而是心道。
恐惧告诉了我,我最要紧的东西是什么。恐惧是坏的,但那东西是好的。
我在巨大的痛苦中,搂紧他即将消失的身体,我知道,成仙比不上他。
即便我成仙,我依旧会恐惧失去我最要紧的东西。
恐惧一直在,我就永远受其束缚。
得道,是超脱,是从于心而不拘于心。
我母亲教我修心道,可她去世得太早了,我师父教我修天道,但他自己也未参透何为天道。
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我拿着耿耿的妖丹,存着他最后一点生机,犯下无数杀戮。
他是至纯之地里修出的灵体。我这个无能之辈,反叫尘世的肮脏血气污损了他。
到最后,我麻木地跪下,看无情的天道终将我驱逐。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死于虚无。
我的魂魄依旧痛苦,我在失去耿耿的悲怆里久久不能平复。
当我在荒野里与一大批魂灵一起浑浑噩噩地走向忘川之水,我记起那时他说的话。
“你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成仙?”
我的耿耿,终于又将心道推至我眼前。
我不再畏惧了。我不再盲目地杀人取魂,妄图救回他了。
天道不容,我亦不容天道!
它以为魂飞魄散是悬在我头顶上的一把剑,想要使我畏惧逃离,我便要握住那剑。
恐惧的确带来我最好的东西,但它把那东西束缚住,叫我望而却步。而我终将要挣脱恐惧,去拥抱被恐惧捆住的东西。
在天地不容的电闪雷鸣中,我肯定着自己的存在,肯定着爱情的存在。
我不怕魂飞魄散。
天地不记得我,算得了什么?
只有我们知道,只有我和我的耿耿知道,在彼此的目光里,我们将获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 唐愿有一句呐喊还在心间,所以我懒归懒,还是替他吼出来了。这样,才算完整,才算对得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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