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又一群村民围了上来,无一不像那妇人般,神色激昂,悲痛又期待地看着李泓歌。
那妇人咽了口唾沫,前伸着脖子,极度小心翼翼地问李泓歌:“二公子,有消息了么?”
这话一出口,周围便迅速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屏着气,大气也不敢出,仿佛刀架在脖子上。
温曙耿目光扫了一圈,顿时有些心惊胆战,这些人直勾勾地盯着李泓歌,眼神却叫他无比熟悉。
简直与当时沈父看他的神情一模一样!
李泓歌的声音饱含抱歉,他微微低下头,很难过地回答道:“暂时还没有。”
一瞬间仿佛狂风大作,把竹子全吹弯了腰,层层叠叠的竹影覆上每个村民的身体,他们的脸显得阴沉晦暗。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而后便瘟疫般迅速蔓延,人们垂头丧气,叹息连连,还有女人和孩子伤心地哭了起来。
他们软弱无力的样子才使温曙耿猛地意识到,这儿几乎都是妇孺和老人,青壮年寥寥无几。
李泓歌站直了身体,朗声恳切道:“乡亲们,矢日庄守护虚阳城已有百年,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各位痛失亲人,我们已经派出数百人四处寻找你们的亲人的下落。请你们不要太过哀伤毁了自己的身子,相聚终有日,你们要保重自己才能坚持下去。”
他立于人群之中,衣冠楚楚,却毫无骄矜之气,言语间难掩同情,已是很大程度上安抚了村民。
方才那妇人拿衣袖抹了眼泪,感激地对李泓歌道:“二公子,我们都知道的,要不是你,怎么会有人来过问我们的死活。”
她眼里泪光闪闪,眼下青黑一片,显然已经心力交瘁许久了。“矢日庄哪里是我们高攀得上的?是你好心,才替我们这些穷苦人做主。”
她悲切太甚,有些摇摇欲坠,李泓歌扶住她的胳膊,温暖又守距地给她借力。
周遭都连连称是。“二公子,我们就都指望你了!”“多谢二公子呐!”
李泓歌也十分动容:“各位不必担忧。泓歌定会竭尽所能帮助大家,一定为你们寻回血亲,若……”他有些犹豫地住口,不欲使这些乡民丧失希望。
“若有不测,求二公子帮我们报仇雪恨!”一个老者颤巍巍地开了口,他拄着拐杖,背部高高拱起,一张脸涨得通红,“我儿子三个月不见了,我老头儿不是个傻子,只怕他没命了,我……”他哽咽着,才又低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罢了,我也只指望他入土为安,别死得不明不白的。”
“对!”抱着孩子的一个妇人,脸上还挂着泪痕,倔强地说道,“不能让我汉子糊里糊涂地死在外头了。”
“对!”“要个公道!”人们都应和着,个个神情激动,显然亲人长期的失踪已经把他们的神智变得尖锐了。
李泓歌的下巴紧紧绷着,他的眼神锐利而笃定,又仿佛初见时那个正气凛然的样子,他信誓旦旦地道:“诸位放心,泓歌一定替你们要个公道,绝不让我们的村民无缘无故地消失。”
回去的路上,李泓歌才同温曙耿道明来龙去脉。约摸三月前,这村子里八十名村民突然人间蒸发,遍寻不到。而他们都是些年轻男子,许多家里没了男人,就失了顶梁柱,日子相当难过。
李泓歌握了握拳,神情悲愤而厌恶:“我兄长只知勾心斗角,村子里民不聊生他却半点不过问,我这次回来,本只打算同父亲道清事实,从此继续远游,不必看他那副嘴脸。可这些人如此无助,我却无法视若无睹。”
温曙耿道:“你便是因着这桩事才留下的?”
李泓歌道:“我虽不慕权势,却也知权势的好处。”他叹了口气,无奈地道,“若我一无所知,也无法帮他们多少。但我是矢日庄二公子,我便有支配弟子的权利,才能替他们追踪亲人下落。”
温曙耿看向他,不禁也有几分同情:“心怀大义之人,大多如此。泓歌,我很敬佩你。”
李泓歌怅然道:“但求权势,无改吾志。”
温曙耿陪他静立半晌,李泓歌才又开口,他深深地看着温曙耿:“温兄,来之前我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
温曙耿道:“自然。需要我做什么?”
“许府中,我已经见识过了,那归阵奇诡异常。我想请你同我一起设局,弄到那归阵之法。”
温曙耿的心猛地一跳,他听见自己吃惊的声音:“弄到那归阵之法?”
“不。”李泓歌急切地解释,“自然不是效法那归阵献祭来寻回这些人。若是那般,我与那寡廉鲜耻的许钦又有何分别?”
他握住温曙耿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他的眼神明亮而干净:“我想,找到那归阵的来源,或许能知道寻人之法。”
温曙耿心头微动,方才讶异的神色已丝毫不见,他缓缓眨了下眼,轻轻笑了下:“你说的不错。能追回死者之术,又何尝不能透露踪迹?我们是该弄清楚这归阵。”
李泓歌垂下眼睫,将一点阴影藏进眼底,他道:“温兄,虽是设局,但我一定不会让你涉险。”
他又抬眸看向温曙耿,眸中一片诚挚:“我们回去再详谈如何设局。”
“好。”温曙耿答得颇为轻松。
……
天色渐晚,温曙耿慢悠悠出了门,在街上闲逛。红尘万丈,皆是他所陌生的,他确乎如庄主所说,长于深山。
虽不知庄主所欲为何,但担着义子之名,温曙耿无法否认庄主对他的好,可感情方面么,却不见得多么亲厚。
他大病初愈时,所见便是宋子玉,纵然将一切前尘往事尽忘,可与庄主相处时,也不该一点熟悉感也许。
反倒是遇见顾轶那天。星光微茫,他于河水中沉睡,偏叫他觉得熟悉至极,仿佛曾日夜相对。
那声痛苦而痴迷的“师父”犹扣在耳畔,顾轶那样子他实在难以忽视。
顾轶的师父,仍有他痴心寻觅,经年不忘。而自己呢?可曾有人在深夜里,唤过他的名字?
不知怎的,温曙耿心头一阵钝痛。一路走来,所见之人皆有真心想要寻回的人,都被思念压得艰难喘息。
他们寄希望于那归阵,残忍地要借自己淋漓的鲜血来换回失者。唯有许漪漪,良善温柔,不愿害了他。
顾轶呢?顾轶明明知道自己能为他找回心心念念的师父,他会觉得待在自己身边很痛苦吗?咫尺之遥,他有太多机会了,一把小刀,便能够替他找回师父。
顾轶在自己身边待着,可曾坐立难安?辗转反侧之时,他可有盯着自己的后背,沉思许久?
温曙耿不知道顾轶怎么想。他有些害怕。
沿着江边,温曙耿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他没看见,左侧的一家古董店里,顾枳实正顺梯而下。
手下告诉他,寻香鲛那洞穴里食獍仍生龙活虎,守护着寻香鲛。而他们的人四下搜寻,仍旧没有他师父的下落。
而从宋子玉那调查来的消息更是有限得可怜。仅仅得知三年多以前,他出自官宦人家,而族中再无人知他去往何处。
仿佛他和温曙耿是从天外而来之人。
顾枳实头疼得厉害,他几月来都误以为温曙耿便是师父,如今懊恼不已,又不知何时才能寻回师父。
他走下楼梯,温曙耿便刚行至他面前,顾枳实一时也是惊喜,连忙唤他。
温曙耿听到声音,停下来循声看过去,却被大步走来的顾枳实先从袖口钻去握住了手。他微微仰起头,轻声叫他:“顾轶。”
声音有些迷恋,又有些茫然。
顾枳实一怔:“怎么了?”
“我饿了,教主请我吃馄饨。”他却又忽地笑了下,眸光灵动,指向街边一家热气腾腾的馄饨店。
顾枳实便拉着他的手往那边走去。
吃完小馄饨,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
月色落在脚下,周遭人来人往,却也没人注意到这举止亲密的两人。
温曙耿向来不是自陷囹圄之人,他不愿以心为困,既生迟疑,便坦然自若地问出口。
拉住顾枳实的衣角,步伐放慢,他道:“昨夜,我听见你呓语,唤了声师父。”
顾枳实的心骤然一紧,他顿时无措:“我……”
温曙耿一笑,仰头看他:“是那次,你说就算挫骨扬灰你也会认得出的那人吗?”
顾枳实无法骗他。他点了下头,心却一瞬间沉了下去,总觉得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危险而可怖,一步步走进他和眼前人之间,他的身体极速变冷。
“你想找到他吗?”温曙耿轻轻地问。
四面楚歌之中,顾枳实奇异地在自己冰冷的血液里找到了疯狂窜动的东西,那是对师父的执着,他沙哑着声音,笃定万分:“我一定要找到他。”
温曙耿的目光充满温情,似乎对他的坚定十分满意,可他说出的话却叫顾枳实如堕冰窖。
那张色泽漂亮的薄唇一张一合,不紧不慢地道:“归阵,可追世间任何一个人。”
顾枳实如遭重击,他难以置信般看了温曙耿一眼。他死死地捏住自己的手指,他简直想把眼前这人揉进怀里,狠狠地揉进去,一点不让他脱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