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没有,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壁剥”一声,火堆里溅起一阵火星子,点点的红光又映在那人脸上。
顾枳实痴痴地看着他。只觉得心脏疼极了。
巨大的痛苦席卷了他,沉甸甸地将他压垮。此时此刻他仿佛在油锅中被煎熬,密密麻麻的痛和烫在皮肤上激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有一股彻骨的凉意又从心底冒出,又凉又热,搞得他快要死了一般。
顾枳实从未想过与他再见时的光景。他总是害怕,想念会将他击垮。
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天地之间,唯余我和他而已。而这方寸天地中,伸直手臂就能碰到他的脸颊,而顾枳实却一点不敢走近他。
只恐是梦中。
温曙耿眉尖微蹙,似乎石壁太凉,他不适地半睁开眼,想要躺到山洞铺着的草窝上去。
察觉到一道视线,温曙耿回望过去。
隔着燃得灿烂的火堆,顾枳实终于再次见到那双眼睛,不知是否被这火烤得太热,他只觉眼中烫得惊人。
温曙耿则睡意全无,他惊讶地发现——
重伤后初次醒来的那名男子,顶着头上松散的可笑发髻,用一种甚至称得上虔诚的神情对着他,而眼泪簌簌落下。
啪嗒!
顾枳实有些难以置信地捧着自己的脸,他流泪了?
温曙耿走近,递给他一方手帕,说了些什么。
一别五年,顾枳实朦朦胧胧地想,他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低沉了些许。
但是,他说了什么?
顾枳实猛地睁大眼。那熟悉的声音说的是:
“你醒了?我在溪边救的你,你昏迷三天了。”
“我叫温曙耿,我不是坏人,没有恶意。诶你别哭啊。”
顾枳实垂下头,有些迷茫。他的师父,不认识他了。他的师父,也并不叫温曙耿。这也,并非梦境。
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温曙耿内心涌起不安:“听不见吗?”
衣袖里散出淡淡的柚子香气,直钻入顾枳实鼻中。
倏忽之间,顾枳实回神,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抱歉,我刚刚不知怎么了,有些意识不清。”
温曙耿松了口气:“你伤得太重,突然醒来,头晕目眩也是正常的。”
顾枳实微微一笑:“是。在下顾轶,阁下救命之恩,实在感激不尽。”
温曙耿心虚地凑近,故作镇定道:“你头上有着枯枝碎叶,我帮你摘掉。”实则是赶紧解开那要命的发髻。
手指在发间拨动,似有似无的柚子香气散在空气里,顾枳实只觉得鼻尖发酸。他用中指按住微微生疼的太阳穴,又听见温曙耿道:“你不舒服吗?”
顾枳实“嗯”了声,道:“仍觉头晕。”
久居教主之位,顾枳实早忘了什么是撒娇。但面对着眼前这人,他仍旧乖顺老实得像个孩子。
温曙耿轻轻把他推到草垫上:“那你再睡一会儿吧。咱们明日再说话,现在挺晚了。”
顾枳实瞟了眼宋子玉的后背,低声道:“多谢。”
温曙耿摆着手回到自己那小块地方,很快就沉沉睡去,仿佛对他这个“陌生人”毫不防备。
顾枳实看着他睡颜上那颗浅痣,不觉泛起笑容。
他的师父,嗜柚如命。每逢秋冬,都要贮藏一堆柚子皮,用糖渍过后做成糖糕,或者用沸水熬煮后倒入浴桶,整个人都要泡在那柚子气味儿里。连夜里休憩,都要恨不得抱一只柚子嗅着那清苦的香气入睡。
容貌未改,习性依旧。
顾枳实心口一痛,顷刻间另一股巨大的欢喜却漫过了胸膛,越过鼻梁,到达眼角眉梢。
不就是忘了他?
这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他还在,什么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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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次日。
宋子玉替顾枳实把脉,沉思半晌,他不解道:“奇怪。你那丹药生肌止血的效果极好,身上的伤痕也的确都散了。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打击伤害,怎么会受如此重的内伤呢?”
顾枳实忆起那诡秘的寻香鲛,以及那死水潭中的万箭穿心,亦是不知。他微侧过头,轻声问温曙耿:“我那日便躺在溪边吗?”
“半边身子泡在水里。应当是被水冲到这里来的。”
顾枳实心底疑惑,面上仍是沉静如水:“当日我不慎摔下山崖,一醒来便见着了你们,内伤恐是摔下去时撞击了什么重物。”
“咦?”温曙耿道,“怎的会摔下山崖?”
顾枳实低头,五年前登云峰上那暗无天日的厮杀使他至今回想起依旧心惊肉跳,他呢喃:“是啊。怎的就摔下去了?”
他片刻的哀伤克制全被剩下的两人看在眼里。温曙耿与宋子玉对视,也猜测这人也许有着不堪回首的凄惨往事,便都缄默不语了。
因着他伤重,又称自己并无归处,宋子玉与温曙耿也并未与他就此分道扬镳。
顾枳实谈吐不凡,且仪表堂堂,与他相交更是乐事。如此过了几日,三人渐渐熟稔。
顾枳实为人细心,更让人心生好感。这日途经荒凉山林,草深没人,顾枳实便自觉走在前头,为温曙耿两人开道。他内力深厚,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杂草枯藤清理得干净。
温曙耿并无知觉,与子玉闲谈风月。见顾枳实走出了好一截,温曙耿与子玉调笑:“你瞧,一定是因为我们聊柳如是,他不好意思听了。”
也不知这人哪来的底气说这话。明明是踏进温柔乡都面红耳赤的人,偏学人家笑谈名妓。
他接着便道:“子玉,我们竟忘了问他年岁的。不会还小着吧?”
宋子玉瞧一眼前头那身姿挺拔的男子,道:“他性子沉稳,虽看着面嫩,倒压着年纪叫人分不清的。”
温曙耿眼角微弯:“小孩儿的话。不如给他念念话本子启蒙吧?”
宋子玉瞠目结舌:“哪里来的厚脸皮?要教人后生学些好不要脸的东西。”
温曙耿“啧”了声:“当真无趣。如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这等名妓,才情与容色俱佳,怎的就成了不要脸了?那日匀泪楼里,佳人唱那曲柳三变的《迷仙引》,宋兄可不是听得如痴如醉?好个薄情负心郎!”
宋子玉只想捂住耳朵急急地往前走,懒得理会这人附庸风流,荤言荤语。
温曙耿笑着跟上去。
三人渐渐隔得近了。温曙耿走得随性至极,贪看山间翠色,左顾右盼。忽地被一高大的身影笼罩,他疑惑抬头。
顾枳实小心翼翼地将他头顶一条布满野刺的藤条摘除,声音温柔至极:“小心些。”
手指被刺割破了,渗出血珠,他倒不在意,冲温曙耿笑一下,又继续开道。
温曙耿跟在他身后,又听见他低沉的声线:“再有两月便满二十。”
练武之人,听力目力远胜常人。温曙耿耳尖发红,倒不好意思起来:“那什么话本子,我胡诌的。”
顾枳实却认真思索道:“那日我醒来时,你好像就在看话本子,是叫做《风流俏公子与狐狸精不为人知的那些事儿》?”
要命。
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念出这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令人羞耻的名字?
温曙耿咳了一声,支吾道:“夜色深重,你看错了。”
这回,便是宋子玉在一旁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三章经历了修文,所以这章很短。不好意思。
第5章
顾枳实的内伤很快便痊愈。眼见着气色越来越好,他却半点也欣喜不起来。
温曙耿忘了他,他们二人便只可算作萍水相逢。再多,不过是救命的恩情。他身为男子,难道学人家小姑娘以身相许?更何况,温宋两人本为同伴,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多加上他一个生人。
顾枳实颇为头疼。再则教中事务繁重,他虽已传了消息给长老们,但在外耽搁太久终究不便。
可他这么多年,不就为了寻到这人?人是寻到了,接着便要如何?
回头看一眼正在生火的两人,他轻声道一句:“我去打只野兔吧。”
温曙耿抬头一笑:“好。这林子深,恐有野兽出没,你小心些。”
顾枳实心头一暖,大步走出山洞。
数十年的武功,打只野兔子自然不在话下。他却瞧见一只狐狸,通体雪白,恍若鬼魅般回顾他一眼,便嗖地投入密林深处。那碧荧荧的双目,实在叫人无端的心慌,又勾起旧日回忆。
纵身一跃,顾枳实便稳稳地停在了高树枝桠之上,靠着树干他微闭上眼。
这一连串诡异的事情,着实叫顾枳实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将要浮出水面。
他去那水边找了许久,小册子却遍寻无果。他确信自己绝没有放开手,而那东西到底去哪儿了?那日的偷袭者,究竟是何人?脑海里隐隐有些头绪,却怎么也抓不着,叫人腻烦。
他此刻心里愁苦,只想暂寻个清净。
偏偏日落西山,又是一阵归鸟回巢,啁啁啾啾,吵得人心烦意乱。
他随手扯过几片叶子,由指尖飞出,便有几只吵闹的鸟儿落地,血淌到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