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玉难得这般言辞犀利,温曙耿大笑。
顾枳实看着温曙耿笑得那般欢脱,一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遭如斯吵闹,他的师父,对着身侧知己那般欢笑。他仿佛是个局外人,没了徒儿的地位,倒像个小厮。
温曙耿对他虽多有调笑,也不过天性使然。更多时候,他都是进退皆有度,连笑,也不过只五分笑意。
温曙耿目光扫来,顾枳实匆匆掩饰掉一闪而过的阴郁心思,走近了将糖葫芦递到他手中。
温曙耿笑着接过去,好不幼稚地在顾枳实眼前晃晃红艳艳的果子,道:“买两串?”他再在宋子玉眼前晃一圈,“看,夜叉吃一串,小轶吃一串,你没有。”
顾枳实不知他所说何意,但那句突如其来的“小轶”叫他心如擂鼓。他暗暗地背过身去,装出打量周遭人群的样子,内心早已是一阵惊涛骇浪:小轶!幼时叫我小枳实,如今叫我小轶。这是否证明,我还是师父的小徒儿,他忘了我的名字,但他骨子里还记得我?
压下心底的暗喜,顾枳实转身又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他道:“我不吃。这是给你和宋公子买的。”
温曙耿哪知道他心底恁多弯弯绕绕,叫声小轶不过闹着玩儿罢了,玩够了就收手:“折花送美人,买糖葫芦送夜叉,顾公子好亏,赔了玉佩又添一桩不快之事。”
顾枳实黯然,又不叫他小轶了。他闷闷不乐道:“夜叉是指什么?”
温曙耿乐了,得意道:“我。”
宋子玉吃惊:“你可真是孬话当褒扬,好坏不分呐。”
这两人彼此打趣,却涌动着旁人不可得知的知己之情。顾枳实心想:他还是个局外人。
纵然这几日与他俩相处得颇为愉快,顾枳实却始终没能试探出他二人的来历。
失踪五年,眨眼便忘了前尘往事。并且他似乎并未因失忆而烦忧,仿佛那段时光根本不存在了一样。顾枳实垂下眼睛,在登云峰下长达数月的搜寻未能找到他,而再相见时,他以另一个身份示人。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
闹市之中,纷纷攘攘皆被他隔离在外,顾枳实心不在焉地盯着某处,却没注意到温曙耿已被拉入了漩涡中心。
热闹无非是离奇、戳中了人心底的欲念,值得闲话半刻,消遣抑或批判。
当温曙耿拿着两串小孩儿吃食的糖葫芦,看见地上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儿时,只生出一种错位的感觉。
衣衫凌乱、瘦骨伶仃,人群中心处的那个小孩子双目无神,手中紧攥着一只素色木簪,跪在坚硬的土地上。
立于他身侧的秀才模样的男子,满面病气、形容枯槁,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却文质彬彬道:“小儿聪慧非凡,虽年幼然而识文断字不在话下,做诗成赋饶有童趣。”
温曙耿盯着地上那张纸:行文流利,颇具文采。那字更是写得飘逸空灵,有魏晋之风。
然而无论词句多么委婉精妙,兜来绕去无非只一个意思:卖儿子。
当街鬻子。端得一副虎父犬子的架子,却与无良商贩吆喝叫卖无异,一味鼓吹罢了。
温曙耿冷哼一声。有如此文采,如此妙字,却毫无文人风骨。
一位老大娘痛心疾首地骂着:“你这背时的人!好好的怎么说卖儿子就卖儿子?揭不开锅了,你去借啊,你去干活啊!你个背时的你卖儿子!”
周遭几位面相慈善的路人皆附和着,表示愿意施以援手,对这男子的举动颇为不解。
那男子眼下焦黑,死气沉沉,只狼狈回以笑意,并不置辩。
宋子玉靠近温曙耿道:“此事蹊跷。”他袖中手指微微指向那跪在地上的小孩子,“衣裳脏污泛黄,却是好料子,显而易见地比这男子一身素衫好上不少。且这人言谈举止颇为不俗,不像能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的人。”
温曙耿冷着脸,上前凑近了些:“我倒想知道,他有何可笑的苦衷。”
他身量清瘦,从人群中脱而立之,大有鹤立鸡群之超然气度。
那苦笑着的男子,这时侧身看向此处,正将他的身影映入眸中。
变故之快,令人咋舌。
方才还勉强撑着一副翩然文士做派的男子,这时像丢了魂儿一般,傻站着看着温曙耿,几乎要流泪般泪眼朦胧。
温曙耿不悦地皱眉,再不顾忌措辞,直截了当问:“你要卖儿子?”
那男子恍若未闻,听到他的声音时又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浑身颤栗着、眼里迸出极大的欢喜,他急急地行了几步,跪倒在温曙耿脚边。
温曙耿被他的反应搞得脑子一片空白,子玉已在一旁厉声质问:“你做什么?”
那男子抬头,满腔柔情地看着温曙耿,竟似极了缱绻爱人的目光,缠绵且悠远。
这眼神看得温曙耿浑身发麻,正要出口呵斥,便听到这人沉痛到极点、欢喜到极点的声音:“阿衡!你回来啦!”
饶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悲切动人的呼唤都恐会不由自主地落泪。温曙耿哑声,无措地看向宋子玉:这人竟是认错人了。
下一瞬,那男子竟跪伏于地面,吻上了温曙耿的鞋尖,痴痴之状,惨淡可悲,还喃喃道:“得此一睹,不负此生。阿衡,我好想你。”
顾枳实正于人群中搜寻着温曙耿的踪迹,他不过稍稍走开片刻,再回神便只见温曙耿已走到了人群中心。
凭借着身长优势,顾枳实轻易地找到了温曙耿。而令他大为光火的是,竟然有人胆敢对他的师父做出如此猥琐下流之事!
温曙耿正处于惊愕之中,为这男子的深情感到动容,又不解他何以将心爱之人都能认错,更作践亲子。千头万绪,温曙耿尚未理个清楚,便察觉到手腕被抓住。
电光火石间,他被拉得后退了半步,而跪在地上的男子却被一阵强劲的力量卷向了远处。
砰!那男子犹如一只破靴子被踢向了远处的木梁上,又狼狈落地,吐了口血出来。
温曙耿睁大眼,看向身侧。
而这一切的制造者,却极为镇定,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反而恭敬又懊悔地对他道:“我是不是把你捏痛了?”
未及温曙耿回答,他又蹲下身,用一方手帕细细地擦着温曙耿鞋尖上并不存在的“脏污”,仿佛嫌恶到不行一般。
温曙耿下意识地收回脚,顾枳实竟然有些委屈地看向他。温曙耿大为惊愕,道:“顾公子?”
顾枳实一个激灵,猛地忆起自己现如今同他的关系。一时间,心惊肉跳。
他自小便格外崇敬师父,视温曙耿为自己的信仰,哪容得旁人来玷污他奉为神明的师父。方才他愤怒至极,不留神便做了这样的事,此刻心底早已是后悔不已。就算是当年,他也不敢轻易流露出半分对师父的近乎疯狂的迷恋。
那个干净温暖的人,明明一直教他:温良。过分的爱与恨,在他看来,都是愚昧的。
顾枳实明明不想同一个疯子般癫狂而无理智。可他,就是变成那样了。
惴惴不安地起身,顾枳实在万般为难里,仍不愿旁人玷污了这人,于是他目光澄明,索性坦然道:“脏。”
温曙耿咳了声,似乎被他这一句理直气壮的话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而那男子,估摸着摔断了骨头,仍死死地把目光放在温曙耿身上,连分神给伤痛半分也吝惜。
方才那指指点点的几位围观者却忙着拥了上去,急急地查探他的伤势,更反过来怪罪顾枳实:“你这小子,怎么这般霸道啊?”
那小儿依旧跪在地上,看着乖乖巧巧的,却探了头去看他爹,眼神怯懦又惊慌,然而有着实打实的担心。
温曙耿瞧在眼里,心下更是困惑。显然这人虽做了猪狗不如的禽兽之事,但平日里并非不得人心。
顾枳实倒是怒上心头,那小儿身前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是无情父亲卖儿的罪证!
那男子被身侧人关心着,却无动于衷,他没有去管断裂的肋骨,而是拨开身边人,托着残破的身躯一寸寸爬向温曙耿,干瘦的手直直地伸向他。
顾枳实不耐烦道:“这人做什么?”
宋子玉道:“奇怪。就算小耿貌似他娘子,却是男子之身,身量也一定大不相同,怎么这男子连自己的妻子也认不出?”
温曙耿看着那人眼中的痴迷和悲伤,只觉凄恻。他偏过头,不欲再看,又转身走向那小孩儿,把手里的糖葫芦塞给他,柔声问他:“你认识我吗?”
那小儿惴惴不安地攥着糖葫芦木棍儿,畏惧地抬头看他一眼,又赶紧低头,声若蚊蝇:“不认识。”
那男子仍在身后一声声呼唤着:“阿衡,阿衡……”
温曙耿再问:“阿衡是你娘亲?”
小儿点头。
“娘亲去哪儿了?”
小儿抬头,眼里闪动着泪花:“娘亲没了,身子都凉透了。”
温曙耿感到一阵寒意。那男子仍旧在后头唤他,周围人闹哄哄的,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温曙耿从议论声中大概推断出了状况:男子的妻子故去,所以深受打击,情伤难愈,一时性情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