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侧那人挺鼻薄唇,俊眉修目,并不逊色于他,名唤宋子玉。宋子玉无奈道:“好好的客栈不住,非拉我来这深山老林中挨冻作甚?”
温曙耿微微一笑,促狭道:“方才那‘匀泪楼’里,鸨母说你憋着了,难道果真如此,子玉竟也乐不思蜀了,连山林也住不得?”
宋子玉正人君子,连那小歌妓抚琴的柔荑也未曾多看,楼里那鸨母蓄意逗弄已让他苦不堪言,此刻被他臊得更是脸色发红:“我不过玩赏音律。”
温曙耿敛容,那楼里的小歌妓正值豆蔻年华,鬓边只别一朵娇艳吐芬的山茶花,说不出的清新可人。偏偏唱得是晏几道的《鹧鸪天》: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相逢犹恐是梦中。
声声凄艳,直钻入人心深处,与心谷回响往复交织。
他俩入青楼只因话本中见着了,觉得新奇。出青楼是因牵动了情肠,那歌唱得他心烦意乱,脑中如万千蚊蝇齐鸣,真像是,什么人也魂牵梦萦地思念着他一般。
“从别后,忆相逢”,这句子来来回回在温曙耿心上奔走,不知疲倦地叫他慌张,叫他头皮发麻。
他便催促着听得如痴如醉的知己起身,更要故作高深地扯一句山林中鸟虫声作,万籁齐鸣,方可使他静心,才不致深陷俗世浮华,毁了下山历练的行程。
夷希山庄坐落于地处西南的夷奚山脉,群山连绵,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庄主成尧退隐江湖,便在深山之中建立起夷希山庄,梅妻鹤子,闲逸舒适。
成尧育有一养子,三年前得了场重病,几乎身陨。宋子玉出生自官宦人家,家族卷入政治风波,一朝家破人亡。幸得他醉心于学业之余颇擅歧黄之术,医术高明,成尧救下他的家人,又请他入山为养子医治。
那养子便是温曙耿,虽然自那场重病后前尘往事尽忘,他却天性豁达,与宋子玉结成知交。三年过去,数日前,庄主却让他二人出山,叫他们去人世间历练一番。
而温曙耿从未见万丈红尘如何模样,刚见了些世面,却又逃逸一般躲进山林,实在违背庄主所说“历练”之旨。
既已至山林,宋子玉再无言可辩驳,只道:“那儿有一方山洞,今夜便歇在那儿吧。”
宋子玉去拾柴禾,温曙耿则穿梭过一片霜林,寻得一水涧。水声哗哗,冲散了温曙耿今夜心底突如其来的焦躁,他握着水囊,走近水边。
夜色已深,只天幕上缀着星星点点的星子。水边寒气颇重,一片昏黑中白色的水花做了照明灯。
温曙耿踩到一块圆石,险些脚滑。他忽地看见,水边躺着一名男子,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远处几乎看不见。而分外诡异的是,他的手臂高高举起,像握着什么东西。
温曙耿大着胆凑近这人,只见他伤痕累累,血被溪水冲刷着流向远方。而他高举的手中,空空如也。
“喂。”温曙耿叫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对方晕得死死的,毫无动静。
不知为何,一时间温曙耿只觉心中砰砰直跳,冥冥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底直窜到头顶。那匀泪楼里心乱如麻的原因仿佛即将揭开面纱,叫他既紧张又期待。
咚。咚。咚。
温曙耿压住心底突如其来的不安,凑近去小心地给那个男子翻了个身。等那人的脸对着他,他猛地怔住,一时忘了呼吸:
但见夜色苍茫,那人半身浸在银色的水流中,乌发披散。他的脸色因高热而发红,双目紧闭着,温曙耿却觉得朦朦胧胧地见到了他睁开眼的模样。
那该是一双疯狂而苍凉的眼睛,如戈壁冰轮,如荒漠金乌。
作者有话要说: 小温是主角,二十六。文中说他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是因为脸嫩。hhh
点击量使我哭泣,明天继续更,攻受会见面。
第3章
令温曙耿惊讶的是,这人到了如此境地,那只手依旧高高举起,看上去惊心动魄,有种无声的悲壮肃穆。
温曙耿没犹豫,灌满水囊后便背起这人急急地穿过弥漫着雾气的树林,回到了那方小小的山洞里。
宋子玉已经生好火,吃惊地看着他背回来的这个陌生人:“这是?”
“水边捡的。”温曙耿把水囊扔给他,又快手快脚地扒光了捡回来的人。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帕子替这人擦干身子,又取出金疮药细致地为他涂上,再拿出自己的衣裳给这人穿上,把他抱到山洞靠内的地方,拥着这人烤火。
“他似乎伤得很重啊。”宋子玉凑近来,替他把脉。
温曙耿握着那人的手,凑近火堆,替他搓着冻成冰的手:“恩。失血过多,又发高热,十分凶险。”
两人都是侠义心肠,并不计较得失,更不会见死不救。宋子玉当即便取出自己的大氅递给温曙耿:“你给他穿着。”
温曙耿接过去,将那个虚弱的人裹紧,依旧抱在怀里,给他取暖。
宋子玉目光微变:“这人,跟你有什么渊源吗?”
温曙耿一愣,他此时此刻的举动实在太过亲密,但他做得极为自然,仿佛照顾惯了一般。听了宋子玉的话,他倒觉得是有些不妥,便将那人横放在地上,坐到他身旁去。
宋子玉道:“你打算怎么办?”
温曙耿瞧着那人的脸庞,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下火堆:“萍水相逢而已,我只尽力把人救下。他虽伤得重,却也瞧得出是个武力高深的,等他好了便各分东西罢了。”
温曙耿将树枝往火里一扔,莫名地觉得烦躁不已,又隐约意识到今夜他好生奇怪。
宋子玉支起树枝,打算将那男子的衣裳烤干,无意中抖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一瞧,道:“这人自己带着不少药丸呢。”
温曙耿探过头去看,问他:“有能用的吗?”
宋子玉小心地取出一包红色的药粉,搁在一旁:“粉末状的易入鼻口,恐是毒/药,先放在一边。”他捏起一颗黑漆漆的药丸,仔细瞧了瞧,又凑上去闻了闻,喜道:“生肌止血的丹药,这药材难得,这人来头不小。”
温曙耿瞥了眼沉睡的那人,看面相也应当如此。他道:“那便先喂他吃下吧。”
温曙耿小心地扶起那人,将那药丸放进他口中,再给他灌了一口水进去。正要将他再放回去,对方却眉头紧蹙,似乎噩梦缠身,竟往他怀里缩了缩。汲取热源般,像小孩儿依恋长辈。
温曙耿怔住,总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
宋子玉研究着那堆药丸,不经意抬头一瞥,想起那匀泪楼里姑娘依偎着恩客的样子,不禁面红耳赤道:“你做什么轻薄受伤之人?”
温曙耿微挑眉,露出一副风流样子,带着点刻意的炫耀:“他主动凑上来的。你瞧,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边道边不动声色地搂住了怀里的人。
自被救回起,那人便一直昏迷着。宋子玉与温曙耿也不急着赶路,便干脆留在山洞里。
温曙耿像女子玩木偶一般,对这个不知名的大活人起了兴趣,替人换药擦身,做得不亦乐乎。
也是温曙耿手贱,看着那个俊朗的男子长发披散的样子,他便心痒痒地学着那小女儿替木偶梳头的样子,给对方挽了个怪模怪样的发髻。
这人生得极好,挺鼻薄唇,眉目俊秀,却丝毫不女气。这一发髻在他头上,看上去格格不入,着实滑稽。
温曙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捧着这人的头给宋子玉瞧:“子玉你快看,多可爱。”
宋子玉摇头:“真不厚道。”
温曙耿笑着斜倚石壁,从包袱里挑了本话本出来打发时间。那话本无非是些志怪小说,充斥着荒诞不经的艳情故事,难登大雅之堂,而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夜色渐深,洞中只余火光,而洞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宋子玉背对着火堆,已沉沉睡去。温曙耿仍靠着那方石壁,也睡着了,而右手垂在腿际,手指虚虚地捏着那话本。
顾枳实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中醒来。
疼,四肢酸痛无比。他睁开眼睛的同时,只觉得眼皮像被无数针刺着,又麻又疼。
下一瞬,他便慌乱地捏紧右手。心脏猛地一沉,手中的书册哪儿去了?
手指开始颤抖,涔涔冷汗直下,顾枳实像失了魂一般。他甚至没去想明明在那死水中承受着万箭穿心的自己怎么到了这里,而是急切、惶急地想:那比他命还重要的小册子,去哪儿了?
那东西,他视若珍宝地贴身带了五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直漫向心脏,顾枳实抬头,血红的双目中充满了杀意。
滔天怒意与心乱如麻混在一起,亟待发泄,而顾枳实却再也无法动弹。
红橙透亮的火光里,映出对面那人的恬静面容。右颊上一颗浅浅的痣,在火焰中晃动,像一滴泪。他嘴边仍噙着一丝笑意,是那种顾枳实所熟悉的——一派天真无辜地干坏事时带着的笑意。
铺天盖地的杀意,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顾枳实没有欣喜地唤他一声“师父”,没有惊讶那诡异的寻香鲛未曾露面便将他心底的人带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