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祝玄从不觉着是上天毫无怜惜之心,他未曾死在冰天雪地中被野狗分食,未曾流落世间,未曾不声不响地死在鬼域。这都是可遇不可求之幸事。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以往那般幸运。祝玄与喻生在前一日才商讨过阵法完全开启的时间,谁也未料到翌日清晨,整个扶周城都宛如坠入了人间炼狱,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模样。
血色的天幕欺压而下,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挥散不去的雾,自后土之下不断溢出粘稠肮脏的血液包裹的枯肢断臂,利齿般撕扯着在街上仓惶逃跑的凡人。
扶百生不知为何竟能找到祝玄和喻生所留之处,一路赶来月白的衣角上污血燃尽。当他近乎筋疲力竭地撞开门时,只一眼就断了自己想要求助的心。
“你师兄怎么了?!”
喻生站在房间中央,墨色的长袍无风自动,神情淡漠地瞥了扶百生一眼,“放心,很快就会没事的。”
扶百生松了一口气,边抹汗边点了点头,有些语无伦次道:“那便好,若是他好了,你们就快些离开吧,我一路过来都差点丢了命,这扶周城内人数众多,想要全数救出太难了。”
“很快就会没事的……”
“什么?”扶百生一怔,霎时间明白了喻生方才所说的或许并非是祝玄。他心惊肉跳地挪了几步,正好能看见祝玄从喻生宽大的身影后,躲着一个看着仍是少年模样的祝玄。
扶百生这才看了个清楚,比他方才进门时看的更加明白。一踏进房门时他只是瞧见了地面上血迹斑驳,便率先认为是有人受伤,可如今他看进眼里的,却是祝玄一身衣衫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一般厚重,一针一线都沉甸甸地挂满了血珠,源源不断的鲜血顺衣角落下,甚至是露出的一点苍白的脸上,都在不断地渗出血来。
“这是……”扶百生满心疑问,却猛然发觉这房中充斥着的并非如城中那般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反而是一种他似曾相识的东西。他看向喻生,喻生的面色与其说波澜不惊,倒不如说透着心如寒烬般的绝望和无力。
扶百生没敢在言语,他也不敢去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良久后,喻生僵直的脊背倏地一松,同时松开了紧紧箍着祝玄的手臂。
喻生一只手被尚有意识的祝玄紧紧地握住,十指交叠间有一点微弱的亮光透过血迹和指缝流出,随后如同复燃的火焰,清透缥缈的光顿时充满了整间屋子。
喻生抬起另一只手抹开祝玄面颊上的血迹,可是来不及看见底下苍白的皮肤,便有更多的鲜血从渗出。喻生低头在祝玄额上轻柔一吻,滚烫的泪落在祝玄冰凉如雪的脸上,冲刷出一道干净无瑕的痕迹。
楼下由远及近不断传来声声凄厉的惨叫,混杂着阵阵来自地底深处幽冥之地的嘶吼。祝玄的声音已经有些要被掩盖,可喻生却听得无比清晰。
“……信我,快去吧。”
话音似乎有未尽之意,却又迟迟没有下文。二人手掌相叠握紧,游离在房中的灵光竟被一点点地收了回去,随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碎裂之声,灵光骤然熄灭。
房中又恢复到了一片昏暗之中,喻生松开五指,晶莹的冰屑从手中落下随风而散。
扶百生的双眼在强光中猛然回到了黑暗之中,只觉得周身一阵凛人的疾风刮过,等到他完全看清楚房中的情况时,身边竟一人都没有。
门窗洞开,腥风阵阵,远处猩红的天幕上划过一红一蓝两道光影,房中地面上只余了一件被鲜血浸透的衣衫。
扶百生呼吸一滞,心凉了大半。这件衣服他认得,是从他府上取的。饶是残酷的现实已经摆在了眼前,他还是要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问一声:
“人呢?总不该出门不穿衣服吧……”
他恍神往天边看去,不知何时天空已经成了黑压压一片,正沉沉向着人世间坠落。
“一百年前的玄阳,扶周会不会落得与玄阳一个下场……”
扶百生拿起地上那件血衣,直起身时微微蹙眉,捡起遗落在地面上一样东西,连带着那件衣服死死地护在了怀中。
——
完全开启的阵法强行牵制着祝玄的魂魄,想要强行剥离出去,祝玄用咒印之力苦苦支撑,在完全被反噬前毁了那根钉住自己魂魄的冰锥。而后魂魄分崩离析肉体也随之消散。
天幕之上,霜寒龙吟两道利剑划破长空,剑光狠狠撕裂了如浓墨翻滚的乌云,地面无数恶鬼破土而出,纷纷亮出了獠牙,随之爬出的还有被囚禁多年不得安生的生魂。
喻生立于阵眼之上,血红的光如浪潮般起伏,所过之处便能焚毁一切。他轻抬一手,龙吟剑戾啸而下,“铮——”一声直入阵眼,霎时间四周地面崩裂,黄土飞扬。
阵法没有了祝玄完整的魂魄,便没有办法完成最后的使命,无数魂魄没有了束缚窜逃而出,却依旧有不少被烧灼成灰烬。
喻生冷眼相待,却还是召来霜寒剑,结印后手指划过如冰霜般的剑刃,随后利剑飞驰而去,空中一道阵法落下将四处逃窜的的魂魄悉数收入其中保护起来。
他将自己所有神识和内力全部倾注于龙吟剑上,剑体一寸寸深入后土之下,剑光冲出天际撕扯开一道口子,与倾泻而出的天光撞了个满怀。
阵眼上空数万丈,风云翻动天地色变,龙吟剑光大盛,一人一剑与后土之下无穷无尽的力量僵持良久后,最终在一阵可摧毁整座扶周城的风暴中,骤然停歇。
阳光拨云而出,大地崩裂坍塌,地底不再流出肮脏的血,被霜寒剑护在阵下的魂魄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的扶周城人恍着神,身上各处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愣愣地站在轻柔的阳光之下,仿佛方才那如坠入地狱般的可怖景象只是一场噩梦。人们纷纷围绕在那巨大的阵眼处,探头向崩裂的后土之下看去。
“娘,那是什么?”一个孩子瞪着湿漉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泛着红光的龙吟,还没等到自己娘亲的回答,龙吟已经脱离而去。
扶周城中多数房屋都成了残垣断壁,虽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却还是有不少人被掩埋在废墟之中,只能带的出些残肢和破碎不堪的衣料。
扶百生跌得撞撞地下楼来到城中,试图在众多杂乱的人中找寻喻生的影子,最终只眼看着两道剑光转瞬间划过天际,消失不见。
“这可怎么办,这东西像是什么灵物,天大地大,这要我去何处寻找二位?”
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光泽奇异,从不久前起便不断闪烁着灵光,一看便知是不俗之物,只是外围却包裹了一层镂空雕花的银。扶百生怅然叹气,再低头看去时,那包裹在银中的东西,闪烁过一阵幽幽蓝光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天门山
竹青临走前还拜托过鹤乡欢照顾自己的灵药圃,顺带去看看后山的灵息枝。
灵息枝是天门千百年来还未曾废弃的规矩,但凡有一位弟子入门,便会有长老以这位弟子的血液和三根发丝为结,与灵息枝一同种下,而后若此人长久不在门中,便可通过这灵息枝来探知此人的灵力。
这日鹤乡欢一早起来就觉着一口气长一口气短,无端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依旧摸不着头脑,便将责任都归结到了自己日日要辛苦照料竹青的灵药这件事上。
路过后山时眼皮子猛地跳动起来,心底不安却又不敢胡乱猜想,便顺道去了趟栽满灵息枝的那片山头。山头上已经有无数树木枯死,只有最前面数棵,表面依旧薄薄覆了一层灵光。
鹤乡欢摇摇头,眉头紧皱着准备转身离去时,眼角突然闪过什么。他侧身回头看了一眼,抽动了许久的眼皮和太阳穴竟冷静了下来。
在一众闪烁着光的灵息枝间,有两棵骤然失去了所有光泽,原本亭亭如盖的树冠迅速枯黄萎缩,枝条死气沉沉地垂了下来。
鹤乡欢提了一口气,定睛看去,是祝玄与洛耳的。
鹤乡欢摸了摸那一小撮花白的胡子,缓缓转身离去,“一个个小的,还没我这个老的活得久……魂魄归来啊魂魄归来……”
原来真正的消失和死亡,是魂飞魄散,不留丝毫气息。
——
荆图南带着精疲力竭的竹青回来的时候,先是去见了鹤长老,而后便得知了自己师父洛耳和祝玄,这次大概是死了个干净。
每至此时,往日清寂的山中又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众人来,聚集着立在后山,面对着徐徐吹过的轻风沉默不语。竹青费劲功夫才从鬼门关拉回来一个柳青元,方一回来便得知这个消息,人都有些恍惚却还是强撑着自己站在了众人之间。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竹青已经被荆图南带回了洛耳以往的居所,身边围绕着几人一概不知,只专心地放出自己的五官六感,神识没一丁点儿在家的。良久,似乎有人唉声道:
“这二人生生死死好不顽强,终究还是躲不过……”
这句话近乎残忍地扯回了竹青的所有意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五脏六腑绞着发疼。荆图南上前揽住他,见人苍白的嘴唇开合,便附耳过去,竹青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