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又有人欺负我。”
梅三千拂袖,一阵风吹来,毫不起眼的微末随风而去,向着远处无尽河山。
“师祖……”祝玄来不及多看一眼片片余灰,就被梅三千带起风驱散,“我师父呢?我师父他……”
“没事,放心吧。竹青和图南二人现在他身旁,没事的。”
本该前来蜀中的荆图南与竹青,在中途被梅三千一封信传到了南疆去,而他自己来此,则是兑现承诺给柳青元的承诺——杀死柳南絮。
“你二人如何?”
祝玄一哽,喻生侧头看了祝玄一眼后,低声回道:
“无事。”
☆、第 43 章
南疆,在梅三千的那间小木屋里,竹青几乎搬出了毕生所学,才勉强稳住了柳青元身上几处致命的伤,至于魂魄受损,如今全靠荆图南以法术支撑,一切都须得等梅三千回来。
竹青额前的薄汗细细密密出了一层又一层,荆图南不时皱眉看过向竹青,总会挨一顿骂。
“也不知祝玄和喻生到底怎么样了?师祖能带他们回来吗?”
荆图南失笑,“我幼时,师祖教过我一些时日,他功法的深厚和修为,当真是我后来从未见过有人能够匹敌的,只是后来听说,有一年师尊受了伤,师祖险些散了修为才救了回来,眼下看来,情况并不比那时要好。”
竹青眉头无意间总爱皱着,这会儿额角的朱砂痣小小的一粒,盖在汗珠下倒显得分外显眼。荆图南咳了一声错开视线,接上自己的话音:
“喻生那时说要带回祝玄,我起先不知想了多少个法子去拦,可他始终都只对我说一句话,说是祝玄一定还在,他绝对能找到他。后来祝玄真的回来了,我才后知后觉,若是喻生始终找不到祝玄,无论是在无妄鬼城也好,甚至是轮回里也罢,一百年不行,便是一千年,一千年不行,便是生生世世。我担忧此事会成为他的心魔,祝玄一日不在,喻生就入魔一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猛然被竹青怒气冲冲地眼神噎得没了音,怔住片刻后,才牛头不对马嘴地接道:
“喻生对祝玄的情分,真是……”
“师祖甘愿为师尊散去修为,喻生甘愿为祝玄不顾险阻,若是师兄你出了事,我想必也会如此。”
荆图南眼眶一热,张口就感慨,“师兄对不住你,这些年始终在外未曾……”
“所以说。”竹青打断他,“你还是安分点吧,就我这样子,你人还没救回来,我倒先死了几个来回了,记住没?”
感动欣慰的泪花都没酝酿出个头,就被竹青毫不留情地掐了。荆图南回过神无奈地摇摇头,轻声回道:
“是,记住了。”
竹青满意地点点头,眉头倏地一松很快又拧在了一起,他疑虑地问荆图南,“你给我句实话,祝玄那样子,真的能支撑许久吗?”
荆图南哑然,终于有人怀疑了,或者说所有人包括祝玄自己都心知肚明,只是并未道破罢了。竹青自然更是清楚,只是他修为不精只知和草木来往,对此还要向荆图南确认一番。
荆图南一咬牙,说了大实话,“不会太久,那副容器一般的身体,早已经和魂魄不契合,不知何时就要分离。”
竹青一顿,垂下眼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荆图南都打算另起一头说时,竹青忽然轻柔道:
“这个孩子,善良仁义,总是将自己排在一切之后。他定是一早就明白的,但还是没有因此而拒绝同喻生一道回来。这也并不是什么安抚喻生的计策,他是心疼是不舍得……在祝玄看来,只要是喻生愿意,哪怕只有一瞬,他都会用尽全力去回应。”
竹青又一顿,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颤抖,面上却一点也瞧不出任何悲伤的端倪,“春去秋来,生命不息。死是什么,轮回又是什么,我们修行,得道,飞升,实际确实在违背生死,违背天地。”
荆图南的手掌温柔地落在竹青发顶,柔软的发丝扫过他的掌心,“等吧,等到他们回来,我们一起回家。”
竹青抬眼看进荆图南的眼底,笑意盈盈道:“好。”
——
“师祖。”
祝玄跪地,临着梅三千诧异的眼神,“祝玄无法随您一起回去了。”
梅三千一怔,长眉一蹙疑惑地看向喻生,不料喻生更是一副失神模样,人未语先落了两行泪。
“你们做什么!?这些琐事都已经解决了,回去后,在山上留一辈子都无妨,你师父还在等着你呢。”
祝玄跪地不起,神情坚定不移,“我们之所以没被她杀,是因阵法早就已经设好,只需我一道魂魄便可,到时即便是没有柳南絮,也一样会开启。如此那困在其中上万不得安息的魂魄也会沦为祭品,永世难安。”
“师祖。”祝玄将额头抵在指尖,“祝玄有办法解决此事。”
梅三千气急,问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阵法虽已开,只要你稳住你的魂魄,毁掉阵法即可,你又何必?”
何必?
照梅三千而言,着实毁掉阵法即可,可是祝玄清楚地知道,若是抵抗不过阵法之力,那便是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烈的下场。
而他更明白,他此生,是无法长长久久地陪在喻生身边。
“师祖不必担忧,弟子知道如何解决此事,还望能给……能给祝玄这个机会,让这一切有始有终。”
祝玄说出这句话时,觉着自己的那颗心若是还能跳动,也该要在这一瞬化为寒烬,随之又被淹没在不舍与决然交叠的深渊之中。
祝玄本以为自己再没有一点勇气来面对喻生,如今却不知为何,一转头对上那双自己熟悉无比的桃花眼时,就再也挪不开眼。
祝玄轻笑,温柔地直视着喻生的眼,嘴里说出的话却好似冰霜般寒心。
“我留在蜀中,等到结束后,一定会回去的。”
喻生垂下眼,紧握住手,指尖死死扣在掌心中,“我与师兄一起,日后,一起回去。”
——
梅三千并不知晓,祝玄要如何去以自己的方式毁坏阵法,只是在离开时留给了祝玄一样东西。
他二人去了扶百生那处,告知事情会妥善解决,并且不会伤及任何一人的魂魄后,扶白生千恩万谢,本想留喻生和祝玄二人,却被祝玄抢先拒绝。
扶百生百般挽留,祝玄只好一再推辞,“扶公子,我们本就是萍水相逢,何况此事与我息息相关,你不必有任何愧疚之心,我们该做的。”
扶百生一顿,低声自嘲着叹气,“你看,这毛病又犯了……实际本该理所应当的事,只要不是我心中所愿,就总觉着遗憾怆然。既然如此,多谢两位相助,我终究还是未能帮到你们,若是日后还来蜀中,那时再一赏扶周之景。两位仙君,保重!”
“保重,告辞。”
一百年弹指一挥,祝玄没有见过百年前的玄阳城未曾遭受战乱的模样,如今入眼的扶周城,早就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将以往的破败不堪死死封在了光阴之外逐渐被忘却。
祝玄猜测,柳南絮设阵之处就在扶周城中,便没有离开扶周城,反而是章城中走去。
他侧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喻生,喻生面色平静甚至是看不出丝毫情绪。他回想起往日种种,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喻生。”祝玄叫了一声,看喻生转身直勾勾地看着他时,又不知自己叫这一声到底要什么,“……没事叫一声别在意。”
喻生眉头都不皱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平直宽阔的长街,低声“嗯”了一下就算是回答,随后又迈开了步子往前走去。
祝玄愣在原地许久,同时将心急如焚与依依不舍的滋味,咂摸了个干净。
即使到如今,他还是会认为喻生就是个在自己身边粘着赖着,脾气还不小的孩子。可如今,他看着这人颀长身量,墨色长袍,黑发上玉冠立,如何也不能将如今的喻生,与一百年前那个总是闹别扭还意外地好哄的人,跨过光阴重叠在一起。
喻生果真听进去了祝玄当年的教诲。不知从几时起,苍生,世间,飞升,得道都与这人划开了一道十万八千里的分界线,这线的那头,是万千世界,是碧落黄泉,是大道无常,是凡人心之所往。
而在这头,畛域一隅,唯余祝玄。
“喻生……喻生!你等等。”祝玄上赶了几步,一把拉住喻生的袖子。
喻生抿抿嘴,笑的有些艰难,“师兄怎么了?”
祝玄不知为何,每每听见这句都觉着难过。就连他自己也并不记得,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喻生变得隐忍包容,将一切都习以为常地压在了自己身上。
祝玄笑着摇头,“我们从扶公子那里离开时都已经是傍晚了,再走下去天色晚了不如……”
“好,我知道了。”
祝玄下意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我还没说什么呢……”
喻生靠近祝玄,一把揽过祝玄的肩膀不顾周围人流攒动,二人身影一瞬间消失在了原处,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片刻后疑惑离开的凡人。
再看周围已经是另一番景象,祝玄一扫周围才发现,喻生带着他到了一间房中。房间设在高出,正面房门的窗户大开着,竟能将整座扶周城尽收眼底。这里应当是扶周城最偏僻之地,天色渐暗,远处星星灯火点燃,此处昏暗的房间,收不进遥远的灯火和喧嚣,有的只是落针可闻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