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到鹤长老那处,同自己师父洛耳道过别,在洛耳的魂魄忽明忽灭后,便离开天门,寻着荆图南方才传到的信上所提之地,与荆图南相见。
荆图南受了伤,人也不知为何落在了一片山谷中,全然不知柳青元与梅三千的去向。
竹青赶到时,愣是忍着一肚子的数落,为他治好了伤,随后便决定先去寻找祝玄与喻生二人。
竹青很久未曾离开天门了,因他幼时体弱,甚至一把剑都提不起来,从那之后洛耳便让他舍弃剑修一道,专心对着草木发呆去了。此时荆图南带着他踩在长剑之上,倒真是让他不自在,紧张地话都少了。
荆图南粗略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道:
“我让祝玄不要离开,其实也只是情急之下才想到此法。但是祝玄应当明白,无论他在哪里……我想他应该已经猜出来了,恐怕也告诉过你那人的名字:柳南絮。”
竹青心一紧,忧虑地点点头,“是,他还说,或许这消失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的小师叔并没有死,当年的事也与此人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荆图南侧头,犹豫片刻后接着道:
“祝玄说得不错……师尊离开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后来竟在途中解救几个凡人时与师尊相遇,起先,师尊像是在追什么人,一闪身我追都追不上,后来赶上时,师尊与那人搏斗中似乎受了伤,他将我救出后便留了那几句话。只是我没交代清楚,便失去了意识。”
“那人是谁?竟能伤师尊?”
荆图南摇头,“不是那人能伤师尊,而是师尊不愿亲自动手,他他始终在追问几个问题……师尊问那人,‘洛耳是否死于你之手?滕续及万千凡人性命,是否被你拿来做了祭阵的媒介,还有……祝玄被害,是否与你有关’。我本来还不清楚那人是谁,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下,人也仿佛穿行在混沌之中,来去无踪,直到师尊问出时,我才恍然明白。”
“是柳南絮。”二人同声道。
“那与祝玄到底有何关系?”竹青不解问到。
荆图南眉头就没松过,竹青问到祝玄时,他已经觉着身心俱疲,心底一面忧心着柳青元,一面又要忧心祝玄与喻生二人眼下到底遭遇过什么没有。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重新打起精神回答道:
“祝玄百年前在昆吾山被害时,喻生告知我,是千秋观的江现所为。江现当日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因为早就知晓师祖当日带回祝玄,是因这人与滕续的生辰八字相同。那次我们一道前往昆吾山,昆吾山内有滕续尸身,可滕续尸身怨念极其重又难以控制,所以江现便想借两个相近的魂魄来做到控制滕续尸身。
只是他失算了,他不知师父的魂魄留在其中。江现是滕续的师弟,若真是想要以此法来夺取滕续能够号令万鬼的力量,那这些年来是不会如此消停的。”
竹青猛然怒火中烧,咬牙道:
“可祝玄就这样被他害了,在那不知是什么的鬼地方一待就是百年,他倒好意思一言不发地苟活到现在。师父那次也是,也只有他一人安生活到了如今……”
荆图南拍拍竹青的肩,不动声色地抹去竹青眼角的泪珠,叹气道:
“眼下重要的是,若是师尊安然无事,那祝玄便无事,若是柳南絮安然无事……柳南絮大概也是想要祝玄的魂魄,以此来重聚滕续的魂魄,我在南疆之时曾听说过此种阵法,与当年北荒出世昆吾大乱时的一样,名为换魂。柳南絮若真想要换回滕续的魂魄,不仅要以成千上万人的魂魄为引,还要以祝玄魂魄为交换。”
鬼阵换魂,将两两相近魂魄交换,并以万人魂魄为祭。受换魂阵束缚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在未曾找到交换的魂魄之前,将永远被囚禁于后土之下的无尽深渊之中。
☆、第 41 章
沉寂一夜的世间万物,终于被最后一缕温和的晨光唤醒,随后迎接着一日之始的最为热烈的光。
而伴随着死亡、欺瞒、背叛与嫉妒,埋葬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真相,在黑暗中被撕下了伪装的外皮,血肉翻飞。
人间春秋又一度,魂灵往复几遭,换了数个模样。可有些人,就像是此生生来背负枷锁,自此往后千千万万年,背负着这个姓名以及过往,永存于世。这样的人,终于此生,再无轮回往复之机。
洛耳如此,滕续如此,那些生生被抽离魂魄的人更是如此。
祝玄始终认为,自己若是稍有不慎,也会如同这些人般,在旁人心底留个烟消云散的结局。
他与喻生一早来到此处,便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祝玄看着这片静谧的坟地,安静无声的松涛投下长长的影子,而那地面之下,埋葬着不知沉寂多久的枯骨,有那么一瞬,他比世间任何生灵都希望着,能做一个臣服于天地的凡人,有生有死,有始有终。
祝玄伸手紧握住喻生的手,指尖冰凉。他道:
“我们那位小师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虽一路猜测到此,大概蜀中的事与她也有几分联系,她如今,还算不算是天门的人?”
喻生回握祝玄,“天门并非入世大派,师父不是早就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天门是永远的归宿。”
祝玄回头看向喻生,他们在微凉的风中凝望着对方清澈的眼,似乎这一眼,便能穿梭过沧海桑田,敌得过流逝不息的光阴。
祝玄想:“若给我个求得道飞升的缘由,或许便是‘永恒’二字了。”
“永恒”从来都是无懈可击。永恒地失去,永恒地分离,永恒地拥有,而这世间,拥有“永恒”的资格的,正是凡人。
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闯入,祝玄正陷在喻生的柔情尽显的桃花眼中,却不知为何觉着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逐渐冰封起来。笑意渐渐化为了难以抑制的恐惧和慌乱,视线在喻生面上回转多次,仍旧不敢去看余光里的黑色影子。
只一瞬之间,犹如千年。
祝玄挂着被突如其来的压迫和恐惧打得七零八落的笑意回过头,在路的尽头,坟冢环绕的中心之上,站着一个衣袂翻飞的女子。
这女子衣衫破旧,头上一顶破烂不堪的斗笠,堪堪遮挡住自下颌至脖颈上蜿蜒而下的扭曲疤痕,一双眼静如死水,寻不到丝毫情绪的痕迹。
那女子问:“你是谁?”
又问:“你知我是谁?”
祝玄怔住,恍惚间听见喻生冰冷的声音敲响在耳边,“你知我们是谁,就别卖关子了。”
“小师叔。”
柳南絮轻笑出声,扶手压下头上斗笠,祝玄看得清楚,就连柳南絮手指之上,也攀爬着数道诡异丑陋的疤痕。
她道:“没料到竟还有小辈记得我。”柳南絮抬起手指指向祝玄,“这个孩子,可不就是师父当年带回去的孩子?若不是他,你恐怕早就死在冰天雪地里,被路边的野狗分食了吧。”
她所言的师父,正是梅三千。
“只是可惜了,假的终究是假的,就算是生辰八字相同,也不是阿续呢。没想到他竟用这样愚蠢的方法来欺骗自己。”
祝玄闭上眼,深提了一口气上来,站到了喻生的前面。一切都显得虚假缥缈,仿佛一伸手就能捏个粉碎。
他的脑海里,一面是柳南絮宛若携带着一身罪恶的身影,一面竟又揣着喻生那颗干净炙热的心,两厢一黑一白的交织下,反而让祝玄的内心越发明了清楚起来。
“看来不用我们费心调查,你就自己送上门来了。恕晚辈无礼,告知一声,我的魂魄并不能替任何人换回滕续,而你在蜀中一带敛凡人生魂,为了这些人能够心甘情愿将魂魄交给你,你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啊。”
柳南絮在风中纹丝不动,斗笠下垂下的黑纱随风起伏,沉默许久后,才似自言自语般说道:
“师祖?你二人是柳青元的徒弟?”柳南絮轻笑,“难怪那么紧张,我就说,他一直问我的‘祝玄’到底是何人。不过我看你如今,好似人不人鬼不鬼,你这幅躯壳撑不住的话,魂魄也会无处可去,不如交给我,我替你寻个好去处如何?”
果然说不了几句就疯癫……祝玄心底暗骂一声,喻生已经伸手将他挡在了身后,“休想。”说罢猛然想起什么,立即沉声质问道:
“我师父呢?!”
柳南絮又是一阵沉默,缓缓地垂下眼去,片刻后抬头勾起嘴角,“他死了。”
“不死也废了吧,就算是我师父他修为再高,恐怕也救不回一个魂魄残缺经脉全断的废人了。是他自己不愿杀我,我便只好动手杀他了,不过不凑巧,没杀干净,来了个小毛孩子挡我的路,可惜了。”
话音刚落,龙吟和霜寒已经飞出剑鞘,星驰电掣般刺向柳南絮。一红一蓝两道剑光在靠近柳南絮时,猛地被数道涌出的黑影吞噬,长剑上灵光骤然凝结,“嘭”一声被击出。
柳南絮身后伏着三道黑色人影,在击退两把剑后,倏地收回到了黑色的披风之下。
“我并没有,要杀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要那个孩子的魂魄罢了,我提醒过你,你这副身躯支撑不了太久,就会被你无法控制的力量毁灭,倒不如交给我,我或许还能保证你不会魂飞魄散呢?”柳南絮脚下一动,身影一瞬到了祝玄的身边,却没有任何动作,苍白布满狰狞伤疤的双手在披风下若影若现,她侧头,神色挑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