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子遥想起《大荒北经》有这么一段话: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
可眼下这是在南湖,怎么会有相柳出现?筑子遥着实不解,但对方不管他如何,冷不防甩来一尾巴,筑子遥来不及防备,翻出去好几里,届时一道光芒闪过,凤鸣临世。
只见重明鸟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撞向相柳,一下子血光飞溅,筑子遥喉头万般难受,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脑海中唯有“凡相柳所吞,万劫不复”几个字不断显现。
又是诛神剑,又是凶神拦路,为除他一个小小的散仙,老狐狸当真煞费苦心。
耳畔重明鸟和相柳厮打声不绝,筑子遥只觉头晕脑胀,不时便晕厥了过去。
待他醒来,已经身处南湖荒岛之上,他试图去找重明鸟,可海浪平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筑子遥心下一凉,周遭唯有一片火色羽毛相随。
他以这种绝望的情绪持续了很久,不知到了何年何月才逐渐开始变得麻木缓和。
届时再观,脚下当真是一片偏僻的岛屿,荒凉到几乎感受不到丝毫生灵的存在。
光秃秃的土地让人看着厌倦,筑子遥弹指间,一颗桃核坠地,渐而长成亭亭桃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一个小小的桃核已经化作一片绚丽的桃林,待桃花盛开的那一刻,该有多少繁华。
南海边,常有鲤鱼游过,滞留,不舍离去。
紫落平常闲时,便会来南海抚琴,与筑子遥作伴。
除了那一身紫衣,当年墨烬斋中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从未改变。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往事依稀,韶华空明。
南海数载,犹如白驹过隙,眨眼间百年已过。
筑子遥喜欢独自望着那大片桃林,回想记忆中那位深不可测的白衣少年。
不知何时,他竟在海边的大石上睡着了。睡眼朦胧之中,筑子遥隐约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白衣胜雪,拂袖缥缈,仙骨凛然,仿佛流年更迭,唯他锋芒不曾殆尽。
转而揉了揉眼睛,苦笑,百年已过,想必他早已落入新的轮回之中,哪里还记得自己,更无可能出现在此。
轻风拂过,一朵桃花飘落到筑子遥掌间,低头轻语:“你也如我般寂寞吗?”
“桃花之所以寂寞,是因为它为情动之人生长;为伤情之人绽放。”淡雅,动人,花瓣从指尖坠落。
回眸,盛开的树下桃花铺满路,而尽头,是他白衣翩翩。
他以为余生将此虚晃而度,启知尘寰兴衰,那人依在灯火阑珊处,对他轻轻一笑。
只道造化弄人,缘分不曾老去。
这一笑,彻底将筑子遥融化,湿润了眼眶,止不住热泪流淌。
南宫御走近筑子遥,将他拥入自己怀中,紧紧地,再也不想松手。
这一抱,不知等了多少年。
原来,此生还会有相聚的一刻。
一切都是那般如梦如幻,却是真实的。
“不要忘了我,无论如何……”忽而,南宫御在筑子遥耳边轻声呢喃。
后者并未回应,而是踮起脚尖,轻轻覆上一吻。
良久,筑子遥才是松开,欣然道:“那也不许你忘记我。”
南宫御温然一笑,取出一把匕首,露出手臂,划出一横,筑子遥莫名,赶忙阻止却被对方推开。
他一笔一划,刻出一个“遥”字,鲜血淋漓,是那般深刻,抬眸笑意望着筑子遥,“这样,就永远不会忘记了。”筑子遥眼眶又是一红,殊不知其中大有文章。
筑子遥已然猜到南宫御多半并非凡人,启唇欲言,他却突然让自己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在他怀里又是睡了过去。
筑子遥修长的手指抚过筑子遥面颊,深邃的眼眸带着不舍,仿若在与筑子遥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即便忘记,情依在,终有一日,我们还会相遇、相知。”
一抹淡淡的紫色显现,紫落望着这对不被世人祝愿的璧人,也被感染了几分哀伤的情绪,道然:“有时候,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慰藉。”
南宫御抬眸望了眼几欲落下的夕阳,不舍:“或许,我该走了。”说罢,身子渐渐变淡,直至彻底消失。
入梦。
四千年前。
江南如水,是那般细腻柔和,直叫人流连忘返。
柳絮轻飞,放眼整个江南,最为喜气的便是这一家了,华丽的门匾上刻印着两个红色大字:沈府。
沈家是闻名遐迩的捉妖世家,历代守护着这一片土地不受妖魔侵害,维护凡间平和。
而今日,是沈家少爷十八诞辰之日,沈家门面豪气,竟是弄得整个烟花江南都为之庆贺。
出出入入不少人,一抹白色悄然出了府邸。
丫鬟轻扣门,里边却始终没有回应,寻思之下推门,只见空无一人,习惯性地大喊道:“老爷,少爷又不见了!”
“去,把沈怀这臭小子给我抓回来!”
是以,忙碌于布置装扮的下人们纷纷停滞手上事务,开始寻找这不叫人省心的大少爷。
而沈怀逃出来往匆匆的江南后,踏入一座不知名的荒山,饶有目的地进入一个山洞之中,洞中窸窣,蛇尾甩过,沈怀略带不屑地抱怨道:“不过小小一只蛇妖罢了,你们竟敢怀疑本公子的能力!”
蛇妖曾被沈家的人设计过受了伤,也是好不容易才逃走的,现下不敢轻举妄动。
沈怀手持长鞭,只待好时机挥舞过去。
突然,外边一道声响,惊动了附近枝上的鸟雀,沈怀不住回眸,白蛇却是异常狡猾,趁他不注意迅速冲过来。
沈怀来不及避闪,受了惊吓亦有些不知所措,忽而一道白影从身侧闪过,几招几式便将白蛇撂倒,白蛇见状不妙准备逃走,那人一把银剑刺穿了它的心头。这一回,是真正倒下。
“日后莫要再独自来这种地方了。”语气淡然,声音却很好听,白衣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叫人不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沈怀看到他白衣上的几丝血迹,那并非是白蛇留下的,方才一道声响多半也与他有干系。心想倘若不是他及时出手的话,或许自己捉妖不成反倒成了白蛇的一道美食,加之,这个少年必然不凡。
见他正有离开的意思,沈怀赶忙拉住,讨好道:“恩公,你也是捉妖师吗?你的师父是谁?你知道江南沈家吗?指不定我们还有些渊源呢。”
少年不习惯与外人靠得太近,有几分疏离,可无奈沈怀抓得太紧加之真挚的眼神令之无可抗拒,淡然:“我并非捉妖师,只是个过路人罢了,更不晓得何为沈家。”
☆、桃花多寂寞
沈怀略微失落。
少年正欲离去,心头却是一痛,止不住一口鲜血喷洒,只觉有人扶住了自己,便再无意识,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在一个陌生的竹屋,那个人正喂着自己汤药,欣欣道然:“这是我们沈家的地盘,我呢便是名镇四方的沈家唯一继承人——沈怀。”
“多谢。”少年依旧淡然。
“恩公,你叫什么名字?”
“容御。”
“容御?”沈怀突然一拍手掌,欢喜道:“事前还说你我许是有所渊源,这便当真实现了呵。”
“哦?”
“恩公可知,我们沈家祖辈其实为容姓,是江南一代的渔夫,弱冠时运不佳,被鬼魅缠身,险些丧命,好是巧遇游离四方的高人相救,才得以保命。事后老祖宗拜那高人为师,遍走天下。直到高人仙逝而去,老祖宗随其改姓沈,才是回到江南老家,自创术法,开辟了沈氏一族,成就毕生传奇。”
容御轻快一笑,却不怎能开心得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竟然失去了法力,现下正与凡人无二,眉间微微蹙起。
筑子遥取来一套干净白裳递予容御,托腮随意谓然:“你既不是捉妖师,为何杀妖的手法如此娴熟?你也并非是寻常人罢。”
“人?”容御略一迟疑,轻声道然:“我不是人。”
筑子遥嗤笑一下,以为容御在与他玩笑,可是抬首对上他那对瑰丽紫色的眸子,微微愣怔,略带慌张道:“你是魔?”眸子一暗,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略显惶恐。
闻言,容御面色微变,似有厌恶之意,冷声谓然:“我看上去很像魔么?”
“不像。”沈怀略略思索,神色严肃道:“但你很像一个魔族人。”
沈怀年幼时曾随父亲捉妖,途中遇到过一个魔族的嗜血少年,他年纪尚轻,修为却不一般,当时沈怀与之父亲远处瞧见少年斗猛虎蟒蛇。父亲为不惹火上身,带着沈怀绕道而行,但魔族少年紫色眸底的冷漠和仇恨却被沈怀捕捉到,深深铭刻。
那双尤其神似的眸子着实如出一辙,但二人身上同样散发着的冰冷气息,却是截然不同。容御的冷是不想与陌路人有太多交集,而那个魔族少年的冷却是嗜血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