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经常看见阿尔文笑,”我想了想,主动提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是愉快而悠闲的。比较偏爱姜汁饼干,甜点做得比我好。偶尔也喜欢恶作剧——总而言之,还算不错。”
“看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叹道。
“你是他什么人呢?”我问。
我留意观察着她的五官特征,她的答复却推翻了我的猜想。
“不算什么人——我是因我和陈的工作认识了那个孩子。或者如他所说,一个故人。”她说,“你刚才想问我‘密码串’的事情,对吗?”
我不料到她忽然转而谈起这个话题。我按下骤起的心跳,飞快地点了点头。
“确切地说,我并没有被告知密码串是什么,”她缓缓地说,“我从没有真正地接触到它。我只是在后来推测到,它与我丈夫和那个孩子都有着一定的联系。我可以将属于我的一个故事告诉你,其中有用的信息还要靠你择选出来。”
“谢谢你,夫人。”我说。
“不必谢我,”她说,“我把这件事掩埋了许多年,现在也许恰巧到了该让它浮出水面的时候了。”
她礼貌的笑容里有着什么凝重的成分,令其间满溢惆怅。她双手叠在腿部,微微地靠向后方。
“我和陈.杨是在退休一段时间以后被聘回岗位的,那年我们共同被选入了一个国家计划。”她说,“其实主要是聘回他。我们过去曾都是实验员,但他的研究水准与积累都比我深厚,方向也更加契合。他用了五年,接触到了其中的核心内容;而我还在外沿蹉跎。我们都签有保密协议,即便是日常中也不能交流各自的工作细节。
“我在那时觉得身体状况不佳,申请了调职,随后被批准了。而陈对于他们的研究一如既往地着迷;他还想再多工作上几年。他告诉我,他们正在接近那个成果了,这是前人近一个世纪的心血累积——他想见证它的出现。
“我凭靠从前的资历,被准许调到他的实验区域做一些内勤工作,平常可以同他一起在休息室吃午饭,再回家吃晚饭。那栋实验楼曾经就建在我这地方的附近,现在已被拆毁。不过那时可是很大的一栋楼,里面装了上下近千号人,每个人都忙忙碌碌。
“我申请的新工作很清闲,没有什么保密可言,都是非常基础的事情。但陈则不同,他的协议条条框框地将他拘束着,所以他从不细说他当天都做些什么。他只在某一天显出了十分孩子气的高兴,告诉我新的一批实验品到了,他们终于得以实践他们的新思路,这一次成功的希望很大。
“那大约是832年左右。也就是在同一时段,我的工作中多了一项很奇怪的内容:替一批孩子检测身体数据。
“那批孩子一共有十九个——我到现在还记得这个数字。他们的年龄都在三至五岁的范畴内,从实验楼的十九个独立房间中被送出来,在我这里做完晨检后,便会被送进我丈夫他们的工作区域,再去楼内特定的地方接受固定教育、吃饭,以及一段我观察不到的行程,在夜晚被送回原房间。我负责替他们做过身体各项基础机能的检查,把报告统一递交给陈他们的顶楼大实验场。
“后来某一天的检测中,我发现有多个孩子身上同时出现了晶环-30的不良反应——那是一种药物,对成年人限制且对幼儿绝对禁止的。我对这一突发现象感到很困惑,但我的工作责任告诉我不要提问;没人会给我答案,陈也不会——他很古板,不会违背他自己签下的协议。我只好佯装我没有看到这种怪现象,照旧向上递着我的报告。
“那天以后便陆续出现了许多类似的情况。有一次我想:‘这检测其实也算常事,那些白鼠和兔子也往往是这么被送来的’——但这样想完我便感到了一种幽深的恐惧。我似乎在那一刹明白过来,陈提起的那些‘实验品’究竟是什么了。
“在我的工作期间,那‘十九’的数目最终减少到了‘九’。一部分是药物致病,一部分是承接魔法反应恶化,另一部分是‘自然’消失了。我亲手写着那数字不断变更的报告,尽可能专业地分析其间最表层的理由。
“ ‘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一个极为稳定的数字。从那以后,我便彻底脱离了为他们体测的工作,回归到了正轨。我很好奇那九个孩子的命运——但我几乎再没有见到他们了,只在某次路过那个‘教育室’时瞥见过一眼;他们表情木然,似乎正在记书。
“837年的一个中午,我如往常在楼内的休息间备好了我和陈的饭,刚一转身,便看到他牵着一个孩子进来。他只含糊其辞地说:作为那孩子在他实验项目内表现最优异的奖励,他被准许在每周的周五脱离实验室管束,同我们一起吃午饭。
“什么‘实验项目’呢?那还是个太年轻的孩子——不如说是‘实验品’中最配合规矩的罢!不过孩子总归是可爱的。我用了一些时间才忽然认出,他是我之前检测过的编号‘阿尔法’。但我的丈夫不提这件事,那孩子好像也不记得我了。我亲切地同他说话,问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即便我心中清楚,我向他编织的大多数美梦是不可能成真的。
“那孩子最初很乖觉,总是说着谢谢,表示什么也不要。等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发觉他其实很具备灵性,有一点不太明显的活泼,头脑聪明,开始表现得有些亲近我们。实验室里的生活大约太压抑了。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我甚至不敢问他是否有过走出这里的记忆——我偷偷从家里带东西给他,就是糖呀,巧克力呀,小孩子会喜欢的这些甜东西,还在午餐里做了不少肉,多出来的都夹给他。陈肯定是知道的,因为我们两人平时不吃甜品,谁也不会买,但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实上,我还总听他在空闲时间教那孩子他的知识,都是不会触犯实验室规则的,一些阅读方面的杂书内容。
“我实际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陈也一样。我们不能生育,因为忙碌更是从未领养,直到变老都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小阿尔法成全了我们的遗憾。尽管我跟小阿尔法每周只有那么一点时间相处,我还是忍不住把对孩子的爱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就这么过了两年,小阿尔法早在十岁觉醒了刀者天赋,我在第三年的夜晚看到陈回家来。我从未见过他同那天一般的表情——他面孔通常都坚毅,眼睛里透露着一种坦然的信念,不过由于总是固定的这一种,就显得不大灵活;我之前批评过他这一点,他坚持说这是他工作的动力来源使然。然而他在那一晚看上去如此痛苦与坐立不安——前些日子想来也有征兆,被我忽略了。
“我当时心下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问他的实验出了什么事。我用了好半天,才破天荒地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 ‘最近死了很多个,’他说,‘失败了很多回……明天就该他了。’
“我大惊失色:‘谁?’
“他动了动嘴唇,还是表示他不能说,坐在桌前写他每晚都要写的工作笔记。
“我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阻止某个必然的发生,即便有一些东西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不能够劝阻他;即使我劝阻他,他们那个计划的组内还有那么多人,他只是许多零件中的一个。我只知道我不再管什么规则了,放弃了我那毫不知情的佯装。
“ ‘陈,他陪伴了我们那么久……’我坐在他身边说,十分无力地说,‘我一直很爱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话,我只看到他的笔一直在动,扫过一行又一行。在他手边台灯的那束光里,有一串眼泪默然地掉了下来,颇为明亮。他的笔还在动,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是我们头一回迟到。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好像不苏醒就不用面对这噩梦般的第二天似的——总之我们起晚了,一同迟到了半个小时,慌慌张张地向实验楼赶。‘会成功的,’他说。他这保证的意义便如我前一晚上的求恳。我和他在二楼的楼梯口各自转向,却没有想到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那天楼内传来了一声巨大的轰响。我被震到了地上,差点弄折了一条腿。从声响来看,还有破碎的残片从楼上不断坠落,所幸楼体的支柱坚固,没有被立刻连带得全面坍塌。所有实验者被集合到一楼疏散,我一直等到最后也没看见陈的身影,被看守人员强行请了出去。我看到楼体上方一片焦黑色,顶楼残砖乱瓦,封顶已经不翼而飞——过了七个工作日,我才真正从实验室得到消息,确认了我丈夫的死亡。
“我本来什么内情也得不到,实验室的说法是‘实验事故爆炸导致人员伤亡’,给予了我一些后续赔偿。他们表示还要迁移主楼的地址,回迁第九城,在那里重建新楼。
“就这样,我辞去了我的工作,回到永夜之地的房子住着。我想着住上两天,就离开这个充斥伤心回忆的地方,以后只要时不时地回来看看。如果不是那时有人专程到访,我也许根本不会接触到其中的一些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