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回看到主教亲临,心中难免激动——我青年时是看着那位主教承接智者身份上任的,他的容颜如同神赐般地没有随岁月更迭。可我在同他越来越多的接触中逐渐意识到,他正是那个计划的发起者、资助人。他不了解实验的具体内容,只要把他的成果牢牢抓在手里,为此他不择手段。然而锁在那楼内大实验室中的珍贵资料,早已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了。
“主教知道我几乎不了解那个计划,却不时来对我进行调查,探测我丈夫是否曾给我透露出某些我也认知不到的线索,其中他提到最多次的就是‘密码串’。
“他对我许诺,他可以破例让我接收我丈夫的遗体;相对地,我的家要对他开放查验权与调取权。他说从现场论断,我的丈夫当时正将实验室门拉得半开,比他的同僚离爆炸中心要远,又被特殊材质的门挡了一挡,才不至于尸骨无存。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随后终于再次看到了陈。我的心一阵绞痛——那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浑身上下除了因重物加身而坏死的部分,躯干还被烧灼穿了好几个大洞。我的工作经验告诉我,那看上去绝对不像是爆炸带来的伤痕。
“我有时候想,这是否就是因果相连,我又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如果这不道德的、使用人体的实验是罪大恶极,那我也早在无知无觉中背负了深重的罪孽。那一层所有的实验员都死在了他们自己付诸的成果当中,他们的每一条算式都将他们推得离死亡更近——他们预想过这一点吗?我原以为那孩子死在同一场爆炸里,又在今天百感交集地听闻他还活着。然而我却根本不敢去见他;我想我甚至不配打探他的近况,我是一个曾经对他伸出手的人,却也坐视他走向深渊——是的,合格的实验员应当那么做,可是——我直到最后也无法肯定,那孩子是否也是深深仇恨我们的……”
老人收住了话头,去拿一只瓷杯的杯柄。那浅红色的茶水面一直剧烈晃动着,直到被她送进苍白的嘴唇。她低着头,眼泪流进了杯里。
“我想当年的小阿尔法是放下了,夫人,”我对她说,“无论他是否怀有仇恨,怀有怎样的仇恨——在他这么多年没有同你联系,却要在此时把陈.杨先生的东西交还给你的时候,他应当就是选择释然了。”
那老人听了我的话,反而抽噎起来。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呀……”她说,“那是能被一个孩子能原谅的事情吗?”
“我会联系他的。我会提到我已来过——还有您。”我说,“具体要不要说出那句原谅,还要靠他定夺。”
她匆匆地擦拭面颊,闭了闭眼睛;那泪水干涸的痕迹堆垒为一个温文的微笑。
“我能否再问问你,你叫做什么名字?”
“维森特。”我答道。
“维森特——你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她充满柔情地、恳请般地说,“你是小阿尔法的朋友。你会一直关照他、保护他、爱他,对吗?”
“当然。”我说,“我同他之间有一个约定;在不违背那个约定的情况下,我会一直关照他、保护他、爱他,尽我所能。”
她伸手抚平了裙上的褶皱,慢慢地站起身来。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主教已拿走了我丈夫的许多遗物。”她说,“其实本来也不剩什么,他工作相关的东西原本都妥善地放在实验室的锁柜内。连他的工作笔记也是——他往往是在当晚挑灯写完一页,次日就拿去实验室锁好。但我向主教瞒下了一件事情。多年前事发的当天,我们因迟起而太过忙乱,以致于我在归家之后才发觉,陈落下了他当晚写的那页工作笔记。”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几乎在下一秒便猜到了她要说出什么内容——
“它对我意义非凡。”老人说,“我藏下了它;尽管我看不懂其中的大部分深意。我现在把它给你,年轻人。那最后一页笔记——作为一个交换。你给我带来了一点希望,我也盼望它能给你带来同样的一点,能让你发觉你需要的真相。”
☆、第六十二章
她回房间待上片刻,将一张精心封存的纸页递到了我手上。原本她意图将它送我,但我想到我在未来也许不能妥善安放她的珍藏,便只要求在当场看上一看。她颔首同意了,又去为我去煮上新茶。我在这时展开了那张纸,仔细地从第一行看起;那上面内容不多,但字迹略为凌乱,我读得很慢。
“陈.杨——840年2月28日
明天就是我们组得以检验成果的一刻了。通往答案的钥匙有那么多,而真正的‘密码串’却只有其中一个。我认为我们的选择是成功率最高的那一个。
(后面的字迹被人以单线草率划去)
那些被父母甘愿送来的孩子们对此怎么想?我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拥有魔法枝的孩子比起普通孩子是个更好的实验切入点——只要在这一步确定下来正确的密码串,下一步就可以更换实验对象,试着施行从无到有的建立。那是个伟大的目标啊。‘种植计划’将会改变多少平凡人的命运,所以个体牺牲……
……
是的。我之所以仍在平稳地写下这数行字,是因为牺牲的并不是我。”
最后那一行被人用笔描了许多回,又被以更加混乱的方式划得乱七八糟。末尾的“我”字写得最重;我一想到那个“我”所指的替代者,便忍不住心如刀绞。
我发觉自己已经举着那张纸站了起来。它里面那些文字被写下的形式、其间积蕴的那种力道都让我无法移开目光。我将那些字迹从头扫到尾,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明白我过去走进了怎样的一个误区。我最初看到的那本书的标题极大程度上误导了我。莱恩教授之所以会表明“融合”是一个假说,正是因为多方关注的那个计划的重点并非落在此处——也许从来就不是“融合”,不是“并行”,而是“种植”。不是为了惠及魔法士或者刀者抱有憾恨的心愿而采取的试验,而是能造福最大比重的普通人、为他们带来天赋的前奏。
陈.杨他们的那次实验显然是代价惨烈地成功了,卡拉扬的存在就是一个证明——他们在研发的众多“钥匙”中选用了唯一的“密码串”,完成了另一根魔法枝的种植。
“黄金时代!它将带来又一个黄金时代。焕然一新、翻天覆地……”如果托斯卡亚的信里的“它”便是代指了这意义重大的密码串,他的说辞便无疑是极具说服力的。它确实值得人前仆后继。因为天赋所限,普通人在就职机会方面远逊与拥有魔力的同龄人;倘若它能稍稍增加普通人转变的成功率,有无数的领域将会被它带动:国力、民力、整体、个体……
“只是,”我想道,“我也被卡拉扬亲手种植了魔法枝——难道说他其实了解密码串的内容?他在实验成功以后又经历了什么,才在十二岁被送往歌伦度南……”
我怔怔地站了很久。当我回过神来,我恰好对上了老人平和的双眼。
“什么都不必对我说。”她说着,接过我的纸页。“我早已经脱离这一切了。”
我的目光还迟迟停留在那纸张上。老人的右手正细致地捋过它,中指与无名指上的单薄戒指摩挲过它表面。那两只银戒落在我眼底,登时令我感到了某种突兀的眼熟——我回想起来,发觉它们的式样同我那枚“灵魂的假面”极为类似。先锋军测试时的一个细节在我脑海里闪过,使得我灵光一现。
“夫人,”我开口道,“冒昧地问一下,我带来的石头是不是变作了一枚银戒指?”
“是这样的。”她目中微露惊讶,“不过……”
“我有一枚类似的指环,”我解释道,“我曾亲自将它由银色的石头变成戒指。”
“你这么大的年轻人不该拥有戒指。”她有些困惑地说,“你的戒指外刻字是什么?”
“没有外刻字。”我说。“似乎是空白的。”
“这有些非比寻常,”她注目着她的右手,忽然改为审视起我,“变化后通常都是名字。”
“但它的内侧有刻字,”我说,“是‘灵魂的假面’,我偶然得到的它。”
她听了这话,竟也像我一般地站立起来,上前握住我的手,流露出十足的激动。
“真没想到是在今天。”她低声道,“我以为我要辜负他的嘱托了——你居然就站在我面前!”
随后她轻轻地收回了手,平复了说话的语调。她让我等候在原地,半晌后额外交给我一张羊皮纸地图。我打开看了看,发觉那上面画的似乎是整片大陆的轮廓,涵盖东、西以及最南边的地域。地形图上另分布着十来个圆点,点的附近用小字各写了地名,有的地方还用星号二次标注。
我不明所以,望向了她。
“这些指环不是寻常的戒指。”老人对我说,“它曾经是为每个高级实验员量身打造、等同于‘门禁卡’功效的身份证物,每一枚戒指所具备的权限不同。”
“权限?”我问道。
我骤然想起了我在二十九街的房子里,莫名打开主教桌下柜子的那段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