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立下这个咒誓,并非是努力地在向他证明什么,也不是要将它封就一只自身的枷锁。我衡量了它很久,直到现在才能大胆地将它拿出来——它的出现是听凭心意的。我当初构想它的时候仅仅认为,倘若它的前提不再存在,那我的人生一定走到了很无趣的地步。于是它随之而来,被我说出口了。
“至上的魔法与公理为证,鲜血以奠:魔法士维森特.肖在此立下咒誓。倘若在今后的某一天里,我不再为阿尔文.卡拉扬保有与今日相同的热诚的爱,不再赋予他我全部的浪漫、眷恋与深情,或是将它冷眼,转赠给别人;我愿在那一刻被命运之手刺穿心脏,躯壳流于灰飞烟灭,灵魂自此不再转生。”
那些古语言大约都被我一字字地念对了。我低垂着头,那些魔纹的光芒在我手底变得黯淡。
我听见卡拉扬在一旁喃喃道:“你不接过我的爱情,却要把你的爱情慷慨奉予我吗?”
我张开了奥德为我准备的纸鸟,跳上了它的背。卡拉扬没有动,即便是在屏障消逝以后——像是忘了该怎么动弹。我飞到他身边,倾了倾身子,短暂地贴上了他的嘴唇。
城堡外的风声很响,几乎盖过了我身后追来的魔法光束的呼啸声。我认出来那是彗星织的淡红光线,差点连人带鸟惊了一个跟头,随后才发现它们毫无攻击意图。
它们是那么密集,接连不息;我头一次看到有人能把低级魔法控制得那么好,交汇的光束像是一场大型的光雨,每一道都蕴含着顽强的魔力。它们纷纷从我边上绕了过去,划出一道又一道优美而容让的弧线,围在我身侧,半点也不越界。不像在传达“彗星织”本意中的审判,反而像是一场光芒娑烁的送行。
我在飞行许久后于一个旅店短暂歇脚。我发现手袋里除了我的那个写诗的小本,里面还装着一些食水和金币。旅店老板对我抱怨生意惨淡,大多数本地青壮年都去应征,过去那些商贩也不再从他这荒凉地方往来。我诺诺地应着,回到房间。
我回想起数小时前的经历。那时的我回头与他短短对视一眼,甚至畏于过多地看他的表情,只望见顺着那金红头发蜿蜒爬下的晨光——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记得什么。
但我心中知道的是,我唯独在那个时候才被准许爱着他,就在那个清晨,或者说其他什么类似的,能令人在刹那间忘却世界里纷扰干系的时刻;就在我们短暂的目光交汇、灵魂交融的罅隙。
我拿出那个写诗的小本,翻到页底的夹层,想抽出那张熟悉的画像看上一看。那里仍旧平整地夹着一张纸,纸上却已经不再是我设想中的面孔了——画中的青年手臂搭在露台边,仰头看着漫天的庞大星群。那些高空中的星群固然被画得很美,却都没有画中人的神态动人心弦。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偏过头来,对画外的人做出微笑。
那画边被人手写着两行小字,是我熟悉的字体:
“若是我途间有溪流山川
也只变作他眉眼”
☆、第六十一章
我对旅店老板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永夜之地附近的住户,他却意外地对此知无不言。他告诉我永夜之地就在三十里之外,那附近只有一栋称得上是“房子”的建筑。过去那里的建筑比现在多,不知道是谁住在里面;不过十多年前都被拆除了,似乎是迁居,只剩下了现有的那一座。
“谁会住进永夜之地附近?那片沼泽地的边缘只有白骨、芦苇跟夜枭。”旅店老板说,“小伙子,没准那房子也早变成了鬼宅——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也?”我抓住了他这个字眼。
“前几天也有人来,还是穿灰罩袍的那些大人物,”老板说,“说来也奇怪,我最近本来差点打算歇业。”
我的纸鸟在二城上空盘旋许久,终于认准了一处缓缓下落。我谨慎地踩了踩——不是沼泽,是我判断中的岩石。
这地方确实只有一间房子,并不大,孤零零地坐在一片荒凉的野地里。房子前面的地泛着青,其后水、苔藓和芦苇交替相现,隐隐绰绰地掩盖在雾气中,显出一种荒芜的美感。与我的纸鸟在高空中并行的只有枭啼;从上方俯瞰,那房子就像是坐落在一道分界线上——人间,以及死地。
房子附近如我料想之中的空无一人,主教的人应该在几天前就折返了。我仔细关注了我的脚下,跨过几块被人有意安放的岩石,一路跳上了支撑那房子的木排。我屏息在门上敲了敲,没有人应;于是我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在我第五次抬手前,那门兀地从内被人拉开了一条细缝,缝隙深处透出半条深沉的黑。我感到有人正从那里窥视着我。
“我已经送走上一批客人了,”一个女声冷漠地说,口音很重,透出几分沙哑,“放过一位老人家吧。”
那门眼看就要被人关合。我抢在这前面说:
“夫人,我不是主教的人——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求助者。”
“确实,”那屋里的人顿了顿,“……没有灰袍。是我看花了眼。不过,年轻人,我不管是怎样的好奇心促使你来一探这荒废之地,也不在意你想要什么;我劝你尽快离开这里,因为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帮助。”
“我叫维森特。”我望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恳切地说,“我想向您了解一些‘密码串’相关的——”
“我不知道。”门内的声音截断了我的话。
“……它联系到我父亲的死,”我说,“我父亲因它离世,而我在那么些年以后甚至查不出它代表着什么。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闭口不言,然后我找到了这里,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这里可能就是我的最后一站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好找,无处可去。如果我仍旧无法从这里得到答复,那个谜团可能就要一直深埋下去,直到我进入同一片墓地。”
我看到那门扇停在原地不动,于是低声地继续说:“——我很需要你。”
“也会有孩子需要一把老骨头吗?”那人仿佛有所触动,哑声自语道。
“我的一切都非虚言,”我说,“请相信我。”
门里的人历经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我似乎听见了一个老人浅浅的呼吸。
“不行,”她略急促地说,加重了声音,“不行。你走吧。”
她说着就要将门推上,我当即抬手架住了它。
“可是——”
“礼仪,年轻人。”她斥道。
我缩回了手。
“对不起。”我隔着门板说,“不过起码让我把一样东西给您。这东西与我的问题无关——只是有人托我将它带来。”
我从身上摸出那块银色石头。我看那门还是紧梆梆地封锁着,没有任何动静,垂首凑近了门板:“我会将它放在门下,只要门被打开一点就从内能看到。我为我的失礼表现再度道歉——我现在就会转过身离开。祝你好。”
我从木排跳下岩石,听见背后的吱呀一声响。那门一直没有再度被人闭合;当我走到第三块岩石时,之前那个声音叫住了我。
“请等一等。”门口的人说,“是谁让你带它来?”
“阿尔文.卡拉扬。”我说着,回过头去,“我想你们也许认识。”
门前站立的那个老人短发已经花白,穿着深黑色的整肃裙装,面庞有种上了年岁的美。她的唇角被她抿出一道横过的细纹,眼角泛着红,又或许只是一小块松弛的阴影;她正垂头看着她手心中的东西。
“那是谁?”她说。
“你并不了解他吗?”我说。“可他说他是陈.杨先生的故人。”
“陈.杨不善交际。”那老妇人说,但声气比之前温和,“我们没有什么故人。故人都先于我们离世了。”
“那个人和我差不多大。”我说,“金红头发,灰蓝眼睛。”
那老妇人骨节分明的手在空气中茫茫然摸索了一个来回,反手抓住身侧的门框。
“啊,我明白了。”她低喃道,“是那个孩子——一定是的!”
她看上去情难自禁,仿佛当即要摇晃着脚步走向我这里来。我生怕她会摔倒,便冲上前两步扶住了她。有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然后是又一颗。她谢绝了我的搀扶,请我到屋里去坐。
老人的失态只是转瞬间的事。她为我去煮茶,而我束手束脚地坐在了她的茶几前。瓶罐和小家具挤在这屋内的上下角落,墙纸老旧而干净,很有一种居家感,几乎令人难以想象它竟建在这样一片幽晦的野地边缘。屋主手脚利落,很快那茶几上便多了瓷壶与瓷杯。她收拾好这一切后,便坐到了我对面的扶手椅上。
“那样东西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非常感激你能将它带来。”她说,“你又携来了那孩子还活着的消息……”
“我只是受人所托。”我答道。
她凝望着我:“你是他的朋友吗?”
“是的。”我说。
“真是太好了,”她说,“对他而言。”
她看上去显然还有更多话想要问我,却仿佛将千言万语阖在了垂落的眼帘下。